十二月初北平城寒风四起,温度骤隆,需要用厚厚棉衣来取暖,然烟爽阁中依然温暖如春,夏日放冰的地方此刻皆用银炭生火取暖,宁福在一旁不时拨炭查看,若有微势便立时加炭,以保证盆中炭火生生不熄。自上回事后宁福果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不复从前之德行,渐渐也得了拂晓倚重留他在身边侍候。
自入冬始天色便少有晴好之时,这一日又是沉沉阴天,拂晓在屋中披了一件蜜合色绣夹竹桃立领长衣,里面是浅橘色袄裙,有颜色极正的碧玉珠串垂在胸前。
她捧着暖手炉站在镂花长窗前遥遥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这天怕是快要下雪了……而雪,会让宝藏变得更加难找。
四哥虽然不说,但在与徐氏的闲谈中依然能听出一二,父皇已经催过不止一次,而且言词一回比一回严厉,甚至隐隐有要废除其王衔的意思。
地图她手中已有三份,只差最后一份,这一份既是至关重要也是最为难寻的。
卓克尔……那个粗鲁霸道、狂野不羁的身影忽地从脑海中跳出,挥之不去。
在这数月的时间里,他再不曾来过王府,也不曾派人带来过只言片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他们曾定下的约定都不管了。
不止他,元朝也是一个态度,平常没事都要来闹上几回,这段时间却突然安静下来,秋毫无犯;甚至于对他们寻得第二第三份地图的事都漠不关心。
不寻常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拂晓清楚这个道理却猜不透元朝和卓克尔在打什么主意,只能静观其变,只是这样的静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
当夜果是细细地飘起雪来,待第二日中午地上枝上已积了一寸厚的雪来,虽尚不能堆雪人但用来打雪仗却是够了,朱高煦、朱高燧两兄弟均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最是爱闹爱玩的时候,此刻在院中和几个小厮一并打起了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拂晓在旁瞧得倒也欢喜,暂扫了心中愁烦。
“姑姑你也一起来啊!”朱高煦看到了驻足停留的拂晓,正在兴头上的他遥遥高喊,发上衣上全沾了细莹飞雪。
拂晓就着晚蝶的搀扶在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笑言道:“你们玩就是了。”这样天真无邪的时光早已离她远去,心思更加不复从前,如何还玩得动?
彼时梅花尚未盛开,但苍古枝头已经缀满花蕊,只待来日便可傲雪怒放,成就冬日最美之景色。拂晓信步走至梅林折了几枝花蕊最多的梅枝教晚蝶拿去供在窗边小几错金银瓶中。
折枝时有雪簌簌落在袖手间,一时也不化去,被风一吹又飘飘落入尚在不断飞落的银雪中,犹如春日间漫天漫地的柳絮。
这便是北平的雪啊……
仰首望天,对着四落不止的雪莞尔一笑,其空灵透彻之意是拂晓以往的笑中所欠缺的。
挽一挽臂间披帛正待离去,忽见梅林深处有人影绰绰,走近几步隔着雪色的帘笼看清是朱高炽与已成为他侍妾的思远。
身份高升的思远已换下那身下人服饰,头上珠翠环绕,身上绫罗披缠,小家碧玉的她看着竟也有了几分贵气,果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思远看到了碧丝坠流苏伞下的拂晓,忙提醒朱高炽一并过来见礼,以她的身份尚不能跟着朱高炽叫姑姑,依旧只能自称一声奴婢。
拂晓目光一低扫过她铺落于雪上的烟紫洒丝描花长裙,停留在隐隐不安的朱高炽脸上,声音清浅温柔:“炽儿,有事为难吗?”
朱高炽不安地掩饰道:“没,侄儿无事。”
“当真?”竖于领间的风毛随她呼吸轻动,如小儿呵痒的手拂过微凉脸颊。
思远瞥一眼不肯抬头的朱高炽微带无奈地道:“大公子在为王爷担心。”
拂晓神色骤然一紧,目光如霜牢牢攫住思远,带着微乱的呼吸问:“你说什么,王爷怎么了?”
朱高炽暗暗一拉思远垂落在手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在他的目光下思远无奈地闭了嘴巴低下头不吭声。
“炽儿……”她执过绢伞莲步轻移至朱高炽身边,蹲下身为他拂去肩上落雪,流苏飘零,在轻雪中扬起一片缤纷色彩。
“有什么事是连姑姑都不能说的?”她低低说道,落寞与失望从话中一点点渗透开来,仿佛连无处不在的雪都染上了她的失落。
“姑姑……”老实厚道的朱高炽心有不忍,若换了别人也罢,偏是对他照顾有加的姑姑,思忖片刻他咬牙道:“我知道姑姑和爹爹一直在找关乎元朝宝藏的那四张地图对吗?”他虽整日待在府中少有出去,但消息并不滞后。
见拂晓点头他又道:“爹爹派在元军中的内应已经找到了最后一张地图在谁身上,他们计划秘密将此人带出元军的时候出了岔子,被人怀疑监视无法再按原计划执行,必须另想他法。而他们拟定的法子就是将身上有地图的人诓离元军,然后由爹派兵接应,如此就算是元军发现也大可阻挡其进攻。”
“四哥派了谁领兵接应?”听完他述说拂晓稍稍安了心,但朱高炽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令她难以静持,“是爹。”
四哥?!拂晓蓦地一惊几乎跳了起来,连不小心砸落在脚边的雪团都没发现,一时失手的朱高煦在远处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
“张玉呢?朱能呢?”静一静心,这两个四哥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之名脱口而出,他们皆有统兵才能又素来忠心,四哥不可能连他们都信不过。
“张玉前些日子就被爹派去了宁王处,朱能也有事走不开。”朱高炽逐渐低了声,圆胖脸上是挥之不去的忧心,虽与朱棣关系算不上和睦,但到底是亲生父子,此次领兵出关风险极大,如何能不担心。
拂晓垂目良久忽地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思远咬一咬唇抬眼道:“是奴婢经过王爷书房时无意中听到的。”见拂晓面色不善赶紧叩首请罪:“奴婢有罪,但奴婢确是无意中听闻,并非有心。”
“是啊,姑姑,思远绝非有意偷听,还望您莫要告之爹爹。何况若非思远我们也不能知道这件事。”朱高炽对这个侍妾想来是极喜欢,口口声声帮着求情。
拂晓心中记挂着朱棣安危哪还有心思理会思远,只急问道:“你可知是什么时候?”
“就在今夜。”思远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极其肯定地说道,鬓边一只细银蝴蝶振翅欲飞。
伞柄骤地被握紧,伞下青色流苏无风自动,只因执伞之人心不静……
“公主。”尾随而来的宁福见拂晓脸色不对,知其是为朱棣担心,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是天黄贵胄,身份贵重,自有上天庇佑,公主不必过于担心。”
话音穿梭于落雪梅树间,也不知是否入了她的耳,只知有那么一刻功夫静冷无声,莫说雪落之声,便是远处嬉戏之声也闻不见。
许久,她转身,仰起线条优美的下颔,踏雪而去,罗衣锦衫在身后逶迤成繁艳之花。
是啊,她应对四哥有信心,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四哥已经历经战场,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起,一次次转危为安。眼下只是一次接应罢了,必不会有事,四哥必会平安归来。
拂晓站在烟爽阁前的滴水檐下看天色由亮转暗,看夜色自苍穹而落,唯一不变的只有纷纷扬扬的雪……
她没有去找朱棣,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此事,只一昧装作不知,如此才能不增其负担,不令其分心。
只是,世间之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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