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头几天例来是防守最松懈的时候。拂晓便趁着这个机会暗中安排逃走事宜,所有一切皆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正月初三这一天又是大雪纷飞的天气,不断有鹅毛雪片从苍穹坠落,不到半天功夫已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雪。
这一天拂晓一大早便被带到了一座极大的毡帐中,十里红妆蜿蜒不绝,锁呐声、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于这片辽阔的草原上。
拂晓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任由那些说着蒙语的妇人为她梳妆打扮,盘起发髻换上描龙绣凤红底金丝嫁衣,与垂落两边的珠玉步摇珠络相映成辉,为她本就倾城倾国的容颜再添一分艳色。
指甲是一色的绯红,柔婉轻灵,犹如生在水上的荷花。手边放了一尊小巧的博山炉,有袅袅轻烟不断从缕空的花纹中升起,弥散于毡帐中,清香四逸,尚有几许烟气从收起的帐帘中飘出,化为一片稀薄但无处不在的烟气。
喜气是如此浓郁,拂晓却没有半分嫁为人妇的喜悦,也是,这门亲事从来都不是她自愿的,何来喜悦,何况她并不准备让婚事如期进行。
手在炉边轻轻一扇。掌风带了烟气往外一斜,不复先前笔直之势,恍如宫中那些被工匠刻意拗弯了的梅树。
“这个,手里。”妇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将一只苹果塞到她手中,示意她好生拿着,这个习俗是从中原传来,意寓新人一生平安吉祥。
掌心温度被生冷的苹果一点点带走,五彩丝带编成的腰带绕缠着垂在脚边,鲜艳夺目。
“公主。”若雪绕开那些忙乱的妇人来到拂晓身边,也不往下说只是递了个眼神过去。
拂晓微一点头,雅青色睫毛垂落时握着苹果的手又紧了几分,掌心有旁人看不到的黏湿。
又过了一阵殷无垢和弄花也到了,碍于有人在所以彼此互换了几个眼神并不言语,直至拂晓寻了个由头将他们都遣出去。
“都准备好了吗?”拂晓深吸一口气问眼前这三个她唯一可以相信依赖的人。
“是。”弄花先开口,“奴婢已经和王爷派来的人都说好了,他们就在公主选定的那条路上候着,只要公主一到那边他们就会保护您离开。”
无垢静静地听着,待拂晓将目光转向他时方睨着从博山炉中飘出来的轻烟淡淡道:“还有一刻,一刻之后药效便会发做,到时所有吸入此烟之人皆会昏睡不醒,但因缺几味关键药材所以药效大打折扣,大约只能让他们昏睡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拂晓抿一抿唇道:“勉强够用,只要能逃至山中躲藏起来希望就大了许多。”及此她话风一转道:“从上都身上取出的第四份地图此刻想必还在卓克尔手中,也许……”
殷无垢蓦然一惊道:“也许什么,你别忘了,从此处快马加鞭至边境山脚下也要一个多小时,你若再耽搁可会来不及的。”
“我知道。”她静静望向他的眼。声音平淡而坚决,“但是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不试一下未免太可惜,咱们奔至山脚下要一个时辰,他们何尝不要,只要能赶在他们之前入山便可。你若害怕先去就是了。”
他带着几分灼意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对视半晌他眸光一暗甩袖转身道:“罢了,左右我也劝不动你,你自己瞧着办便了。”说到最后犹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在里面。
他知道自己劝不动她,更知道她为何执意要取地图。
亲情……这就是她心中最深的柔软吗?看似冷漠无情的背后其实是至深情义,这样的女子如何不叫人怜惜。
正在替拂晓整理衣饰的弄花忽然惊道:“唉呀,公主的白玉凤簪怎么少了一枝?”
“少了一枝吗?”拂晓摸摸发髻,果是少了一枝,奇怪,刚才明明记得是带了一对的,难道掉了?可环视四周并未见着啊。
“这样只有一边可不好,不若奴婢去外面找找?”弄花小心翼翼地问,目光一昧盯着脚尖。
拂晓嗤声道:“你糊涂了吗?自今晨起我便不曾出过这个门,纵是真掉了也不会在外头,何况我并不是真要入宫嫁给元帝,还找它做什么?”
“是!”弄花低低回了一句,声音隐约有几分不情愿。拂晓听得心头一动。然来不及细想便被鱼贯而入的妇人给打断了思绪。
“到了,时间。”领头的那个妇人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取来置在一旁的描金喜帕要给拂晓盖上,然刚走到一半便觉阵阵天眩地转,不止是她,其他几名妇人也是一个模样,先后摔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帐内如是,帐外亦复如是,被派来迎接拂晓入宫的众人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任由大雪覆盖满身一些知觉也无,一时间四周雅雀无声。
风吹千里,雪落满天,以拂晓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十里内所有人都昏厥在地,可见此香之利害。
百魅香――殷无垢以往研习医书时,曾从一本古时残本处看到过,书中描述,百魅香燃起两个时辰后可致人昏迷,范围广至百里,故名百魅香。可惜其中有几味药珍贵稀有,纵是拂晓托了卓克尔在整个元朝范围内搜寻也未能寻得,只能以药性相尽者替代,故而效果相差许多。
一见药性发挥,事先服过解药的无垢赶紧去卓克尔毡帐寻找最后一份地图,拂晓则在里头换下那身显眼累赘的打扮。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沙漏穿过的声音像一把无形的锁,紧紧禁锢着每一个人的心,令本就紧张的情绪又增添几分。
“咱们走罢。”拂晓已捡了一身纯白衣装换上,雪色无瑕,只在裙摆袖口稀稀疏疏的绣了几朵海棠花,广袖长裙。迎风飘飘,恍如雪中仙子。
若雪紧紧跟在拂晓身后,见弄花还在原地连连催促,孰知弄花却迟疑不前,似乎有什么事难下决断。
“弄花?”拂晓举目望向她,在目光接触前弄花先一步软软跪了下去,含泪叩头道:“请公主恕罪,奴婢不能再继续服侍公主了。”
在拂晓疑惑的目光下,弄花从晕倒的妇人手中取过红帕子低低道:“若咱们都一起走了,那等他们一醒来就会发现公主逃跑,到时必然派兵追剿,公主若被抓回想再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了。”
“那你待怎样?”拂晓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却不说破,只淡然问道。
弄花凄然一笑,举起描金喜帕覆在自己头上然后再慢慢掀开,随着一滴清泪落下她缓缓道:“公主您瞧,这样一盖,旁人是不是分不清帕下之人是谁?”
此言一出,若雪骤然落下泪来,她明白了弄花的意思,她这是要代公主留在元朝周旋,能拖多久就是多久。如此固然能为公主逃走争取时间,可一旦元人发现喜帕之下的真相。以他们的凶残本性,只怕弄花性命不保。
“不要,弄花不要!你和我们一起走,大家都会平安无事的。”她一边摇头一边跑过去使劲想扶弄花起来,可任她怎么用力,弄花就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垂目良久,青葱玉指缓缓抚上弄花含凄带悲的脸庞,声音有细微颤抖:“你可想好了,此事一旦迈出便万万不能回头,往后是生是死,是苦是难。本宫都管不到了。”
又是一滴泪落下,恰好滴在拂晓手背上,灼热得仿佛能把人烫伤,弄花深吸一口气绝然道:“是,奴婢已经想好了,就请公主成全奴婢吧!”含泪再一次磕下头,当额头与硬石地相触时发出重重的响声。
“十余年来,本宫待你算不得好,何以值得你以性命相报?”一直淡然无波的声音终于起了明显涟漪。
弄花仰起泪痕满面的脸颊道泣声道:“不,公主待奴婢们很好,十余年来,奴婢们用得吃的,实在与宫中那些低等宫嫔一般无二。不止是奴婢,若雪她们也一直记着公主恩典,而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能报答公主恩典,奴婢虽死无憾,还请公主成全!”
若雪捂着嘴在一旁不住低泣,十余年岁月朝夕相处,情义比亲姐妹还要深厚,而今即将生死离别,如何能不伤心。当初弯月虽被逐出宫但好歹还留了一条命在,她们姐妹尚能接济一二,可此处是元朝地界,往后生死皆难再见。
“你真的想好了吗?”睫毛低垂覆住了眼眸,令人瞧不见那依依不舍之情。
“是!奴婢绝不后悔!”她抬头,两颊胭脂于泪水下更加嫣红若血,恍若飞在天际一抹红霞。
“好!”拂晓重重地吐出这个字,拂袖转身遥遥望向连绵大雪,“难得你有这份忠心,好吧,本宫承你这份情,从今往后只要本宫在一日便保你家人一日衣食无忧。”她郑重许下自己轻易不出口的承诺。
“多谢公主!”弄花喜极而泣连连磕头,“时辰不早,公主还请快些上路吧,奴婢一定会尽量拖延时间。”
拂晓紧一紧垂在广袖中的双手对若雪凝声道:“咱们走!”
若雪拭一拭泪将脖中所挂的平安符摘下放在弄花手中:“这是入宫前娘为我求来的,我一直带在身边不曾离开半步,现在我将它转送给你。希望它可以保你平安,也希望我们姐妹还能有相见之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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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花到底是奸还是忠呢?这是一个复杂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