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柔和史天泽却知道,粘合重山的目的不在于此,他们听说粘合重山已经在暗中联络一些金国的降将和女真将领,这自然不是为了造反,身经灭国至痛的女真部族,已经丧失了复国的勇气和实力。但蒙古是一个讲究实权的社会,谁不希望自己能够掌握的兵力多一些呢?今日南征的将兵中,夹谷留启率领的女真部众不过是负责外围的任务,其骨干不是蒙古本部,就是北地的汉人,攻下襄阳府,对于粘合重山除了例行的赏赐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壮大了汉地八万户的权力。这一点,他粘合重山,夹谷留启和随阔端西征的女真万户夹谷扎龙都了解的足够清楚,趁无功的时候北归,对于粘合重山来说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史天泽一甩征袍,朗声喝道:“可以从河南征集粮草,运到这里来,我去亲自督办,一定在二十天内搜集一批粮食送过来!”
他此言一出,算是正面和粘合重山起了冲突,一边的夹谷留启冷笑道:“不知道以史将军的部队,能用多少天拿下襄阳?如果一年都攻不下来,你多搜集三五十日的粮食又有何用?”
史天泽大怒,正要发作,却看见塔思面沉似水,眼睛锋利的如两支铁锥枪一样,让他突然胆寒起来。塔思沉声问道:“严实,你怎么说?”
严实眯缝着眼睛,双手抱在肚子前,淡然的看着众人争论不休,突然听见国王喝问自己,赶紧站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说道:“襄阳非一日能攻下,如今之计,晚退不如早退,徒留在此无所建树,有什么意思?可是张德刚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然被郑云鸣耻笑,也没有什么便宜,为今之计,不如试着诈一炸郑云鸣这头小狐狸,让他吐出几块肥肉来,如何?”
塔思眼珠子飞快的转了一下,转怒为喜,说道:“正是这个道理,蒙古人的战果,可不一定全凭着弓箭和战马取得。去给我叫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来!”
帐外的箭筒士听见塔思的号令,立即飞奔去唤了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前来。
喜眉善目的突厥官员月里忽麻,没有康里突厥人通常的那种凶悍和豪勇,反而有几分像是汉地来的儒生,或者狡猾如畏兀儿的商人。月里忽麻对蒙古国最大的功劳不是攻城略地,也不是掳获了多少百姓牛马,而是当蒙古军攻打剌夷城不下时,作为前花剌子模的前官员前往劝降,让守城的五万花剌子模官兵放下武器开城向窝阔台投降。自然,最后全城百姓和投降的官兵无一例外的遭到了背信弃义的蒙古军的屠杀,但月里忽麻作为说客的能力自此得到了窝阔台的承认。
“你二人进城去,对那郑云鸣陈说利害,就说不讲和的话,我已经准备了五十万大军,一直要将襄阳城攻下才会罢休,那时候襄阳城里鸡犬不留,无人可以幸免。但若是讲和,只要思南思人愿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我愿意收兵回去。”
他在帐内背着手走了几步,将讲和的条件一桩桩的说了清楚明白,吩咐道:“不要迟疑,准备一下马上去襄阳叫城!”
当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二人来到襄阳北门叫城的时候,郑云鸣正安坐在制置使府衙的后花园中和赵葵对弈,他们所用的既非黑白子,也不是象棋,而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双陆棋。赵葵以长者之尊执黑先行,他须得将本方一面十五个黑子全部杀入郑云鸣一侧的六线中方的获胜。而棋子行动的步数则全凭二人掷骰子的点数所决定。
赵葵虽是长者,却是素来忙于带兵治政,对于双陆这种文人士子喜好的把戏并非精通。郑云鸣的双陆棋艺在临安的时候并不高明,有一次甚至连续输给了六名同学十五局。但这点粗陋的棋艺用于应对赵制置却是绰绰有余,眼看他的棋子全面压上,就要将赵葵的黑子全部赶下棋盘了。突然看见赵葵将手一抖,手中的骰子掷出了一个九点。落在最后的一枚黑子直冲郑云鸣底线,形势陡然逆转,反而将郑云鸣逼入了绝境。
郑云鸣呆呆的盯着骰子看了半晌,说道:“好兆头!说不定鞑子来讲和的使者就在这几日了。”
赵葵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僮仆匆匆赶来禀报道:“有鞑子使者在城北叫门,声称要和谈。”二人相视一笑,赵葵站起身来对郑云鸣说道:“做戏之前可得准备停当,你打算让谁去迎接蒙古的使者?”郑云鸣也站起身来,自信的说道:“此事非吴潜去不可。”
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在城外等待了半晌,才听得城头高声回应道:“尔等且听了,制置使大人已经同意接见二位,现请制置使司参议吴潜先生前来迎接!”
城门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大开,数百身披铁甲、手执长枪的士兵簇拥着一名白白胖胖的青年文官开出了城门,在城外列成了整齐的队伍。那青年文官带着通译笑嘻嘻的走上前来。
“二位原来辛苦,我只道蒙古人只会派兵,不想到还会派人来谈和,也罢,兵马来了我们用大炮接待,使者来了我们也以礼相待。”他说着往城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位请吧,制置使和郑副都统正在府衙等待着你们。”
太脱因不花哼了一声,打马朝着城门走去。月里忽麻确实满面春风的跟吴潜打起了招呼。
“今日的和议,只会对你们思南思人有好处,绝不会有坏处的,相信我,我原本是花剌子模的一介小吏,只是因为凭着口舌灵活,救下的官民百姓,比那些王子王孙们多了几十倍。”
月里忽麻得意洋洋的说道:“接受蒙古人的条件,总不会吃亏。我们家乡有一句谚语,宁可和聪明人做十年买卖,不和傻子交易一个馕。城里的叶护老爷和各位大人都是聪明人,这个道理想必都是懂的。”
吴潜笑道:“正是如此,我想城外的曲出大王和各位也一定是聪明人,不然怎么会强攻不下,派阁下来敲竹杠呢?”
敲竹杠本是江南俗语,原先指的是轿子的轿夫先以低价招揽客人,等客人上轿之后行到半途,轿夫就放下轿子,敲着轿子的杠子说道:“老爷,腿又软,腰又酸,帮帮忙加点钱吧,不然走不动啦。”那时走到半途上,客人向前也不是,返回也不是,只得给加钱。若是心地尚好的轿夫,加一次价也就顺利送客人到目的地,偏偏有那无良的轿夫,一趟路总要敲竹杠个五六次,江南之地人人说起敲竹杠来,不无咬牙切齿。
月里忽麻当然是听不懂这话,他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凡是顺从蒙古大汗的,无不兴旺发达,子孙繁盛,凡是抵抗的人必定粉身碎骨,六十国的命运都证明了,谁也不可以违逆。”
吴潜只是微笑着倾听,花剌子模和西辽的故事,距离大宋太过遥远,也许这些不知道圣人礼法的胡人把生命看的比尊严还重要,但在圣人的门徒看来则未必。
太脱因不花的脸色却并不好看,进到城门之后,高大的城门楼上衣甲鲜明的将士一起以齐刷刷的目光注视着石道上的蒙古使者,厚重的城门背后原来是一座四方形的小城,小城内侧又有一道城门,这样的结构太脱因不花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是汉地的城池惯用的结构,在北方金国的主要城池也一样有这种城门结构,太脱因不花还知道这种结构叫做瓮城,进入瓮城的攻方士兵好似被装入了一个大瓮中,弓箭和石头四面八方的投下来,这是一个绝无生路的死局。太脱因不花还能猜得到,瓮城中还应该藏有暗道机关和藏兵洞,即便有三四千人攻入瓮城,也只是落得全灭的结局。
瓮城内门这时已经开启,两侧站满了整整齐齐的披甲士卒,江南的男子个头矮小,身形枯瘦,但这回站在大道两边的士卒都是高大威武,比太脱因不花足足高出半个头,身上甲叶闪闪,兜鍪簇新,手中长矛枪尖在冬日的日光下闪耀,身上的锦袍颜色鲜亮,显然是新从仓库中取出来临时分发的。弓箭手手中的角弓结实,弓弦紧绷,刀斧手怀中的钢刀皮鞘一尘不染。显然这是故意做给这位蒙古使者看的。
吴潜一边走着一边注意着太脱因不花的脸色,这一点太脱因不花也清楚。他冷冷的说道:“这些战士很是威武,大概五个能当我蒙古勇士一人。”
他又问吴潜道:“这些人里面怎么没有火器手?光凭这些人,思南思人还不是我蒙古军的对手,可以把那些用火器的勇士请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吴潜胖胖的脸上胡须动了动,狡黠的说道:“火铳和火炮,那是国之重器,正如阁下所言,大宋在野外暂时还不足与北人争锋,正因为这样,我军更不可能随便以此等利器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