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马父子在很早之前就开始跟金国和宋国的北方军人联络了。”面对老成精明的新制置使,李必应自然无所隐瞒:“蒙古人对北地的豪强管理很松懈,基本上只要能够按时交纳贡赋,战时随军出征,北方各地全部交给这些万户自理。各地豪强万户基本都派人和宋金的大将进行联络,以备万一之需。”
“这些都是大将们的常识。”赵葵盯着李必应说道:“说些有用的!”
李必应被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个哆嗦,颤声道:“比如德安的夏全、常进,均州范用吉,都是事前跟刘万户约定了,等大军一到来立即投顺......”
赵葵点点头,又厉色说道:“不用交待现在京湖军里哪些和北方有联系,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会听,只不过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懂吗?”
他又问道:“现在你有办法联络到范用吉和常进这些人吗?”
李必应自然知道这并不是要放他出去,而是让他供出和上司联络的方式,这些是间谍最核心的机密,是宁可断头往生,也绝不泄露的秘密。
“不是要你说怎么和刘黑马联系。”赵葵不耐烦的摆摆手:“只要你想办法给我递两封书信过去就行。告诉他们,只要能迷途知返,临阵归义,朝廷对他们既往不咎,仍然加以重用。”
“恕我直言,以当前蒙古人和大宋的局面,是人都懂得选哪边站吧。”李必应虽然身为阶下囚,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赵葵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看来阁下一定是选对了边。”
李必应被他呛了这么一句,随即闭口不语。
“沙头市前,蒙古大军已经尝到了竹将军的威力。下一个秋天之前,还会有上万支竹将军装备京湖的各个城池,那时候受害最大的就不是蒙古人,而是范用吉和常进这些新附的军马。他们若是知晓个中厉害,不如早些投顺过来才是道理。”
他说的这些话一半是虚张声势,一半也是亲自访问过沙头市之战的亲历官兵得来的感觉,竹将军临阵轰鸣的威力,他们描述的极为生动。
“能得利器如此,何愁京湖不安堵!”虽然赵葵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大话,但亲自验看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比起宋朝军队以往使用的火器要优越很多。
唯一的问题是此种利器的制造权完全掌握在郑云鸣手中。郑云鸣不肯放手,让一万竹将军装备京湖大军的计划只能成为泡影。所以当郑云鸣前来拜见的时候,他便公开将这件事情提出来。
“竹将军的设计图与精致火药制法,末将已经交给督视府火速递交枢密院,制置不久之后应该能看到大规模生产。至于目前,采买江陵工坊的产品无疑更为便捷。”郑云鸣回答的不卑不亢,当然这也相当于一个软钉子。郑云鸣必须在新来的制置使下马立威之后,也展示一下自己的立场,不然荆鄂军在赵葵面前的地位就会降低。
赵葵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座下的郑云鸣一眼,对部下这支对朝廷忠诚度最高的军队,他不可能逼迫的太过分。
“既然如此,就由江陵的工匠进行制造,制置使司进行采办足矣。”
郑云鸣轻舒了一口气,又说道:“末将于兵法有一点疑惑的地方,不知道制置看法怎样?”说着讲如何破解蒙古水陆夹击战法的难题原原本本的说给赵葵听了。
赵葵禁不住嘴角上扬,虽然已经统御万人,但郑云鸣依旧还留存着当年郑相公府上那个求知若渴,不断提问的公子的身影。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自己的部下严肃的讨论过关于兵法的问题了。
“胡人有骑射手,我们有大战船。”他伸出一根手指:“打仗的精要,就是将全部实力集中在你最优势的部分,然后用这个优势击垮对方。”
“用战船装了弩炮和遮牌靠近岸边,然后发射比蒙古人更远的弩炮箭打乱他们的阵型。这是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赵葵说道:“但花费的费用就非常高昂了。”
这个办法郑云鸣也曾经考虑过,但同样受累于经济上的压力。要建成用水上火力压制岸上的战船,非得有精良的舰载火炮不可。
“招你来的目的不是谈论兵法,”赵葵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是为了收拾京湖的残局。”
端平二年的蒙古侵略,对宋朝的边区造成了惨重破坏。仅仅被攻破的州郡和投降的州郡,就包括枣阳、德安、邓州、唐州、均州、房州等。此外几乎长江以北的所有州郡的郊野都受到蒙古轻骑的蹂躏。庄稼全被焚毁,农民被屠杀,耕具被破坏,农庄被消灭。守备的文臣武将或者身死或者溃逃。就在眼下,残破的州郡里空无一人,野狼土狗占据了房屋。流民们却辗转在各地流浪呼号,督视府想办法筹措的一点救济粮根本无法供养数量如此之多的流民。
这是赵葵上任之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而处理不好京湖这个残局,有可能带来更大的祸患。
“制置希望我做些什么?”赵葵是郑清之相公的旧相识,郑云鸣说话也并不委婉。“荆鄂都统司当为经理京湖残破尽犬马之力。”
“不是荆鄂都统司,”赵葵说道:“而是作为南漳县令,我命令你接纳北方的流民两万户,将他们安置在南漳县境内,发给耕牛种子,建设让他们容身的山寨,抓紧时间安顿好流民的生活恢复生产,蒙古人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
作为一个县令治理一个县的官民本是书生的目标之一,没想到郑云鸣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治理百姓的道路上。
赵葵赞许的一笑,说道:“看着你的不光是我,还有临安的诸位相公,以及......”
他默然的用手指了指上方。
郑云鸣微笑道:“您别给我太大压力,官家赐给的御带我还没有正式使用过呢。”
“那就最好了。”赵葵说道:“打仗可以用急从权,治理百姓可不行,”
“怎么对待这两万户流民,比你带领五千土龙军要更加考验你的智慧和能力。”
郑云鸣躬身应承:“这一点您不必担心,熟读夫子经义十年,就是为了今天。”
说时容易,做起来郑云鸣才觉得十年寒窗所得,对处理今天的局面毫无半点用处。
两万户百姓从北方仓皇而来,慌乱中几乎来不及带走什么粮食和财物。又经过了长途奔波,凄凉仓皇的模样,不用细说已经足以让人望之流泪。
衣衫褴褛的人群在大道上慢慢的走着,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哭泣之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喊叫。并不是他们没有身遭痛苦,而是痛苦太多足以让人麻木。
老人拄着树枝当拐杖,母亲背着饿的没有力气哭叫的孩子,壮年人背着仅有的一点行李,每个人都用最后的力气行走着,南漳县是他们仅存的一丝希望,如果失去了这点希望,他们或者真的会变成沟壑里累累的白骨,或者莽原上被野狗随意撕扯的尸身吧。
这些惨状郑云鸣在战后襄阳的郊野里看过了太多,他无论如何不想再看到了。
“能救得一人,便救一人。”他对土龙和振武的二千军士喝道:“从江南采买的粮食马上就运到,一旦运到,立刻开粥棚施粥,一刻也不要耽误!”
荆鄂军迅速在官道两侧摆设了几十个粥场,士兵们接连不断的将粮食从襄阳和荆门军运到这里。每个粥棚前都挤满了饥饿的流民,大人和孩子都顾不得细嚼慢咽,一口气将薄粥送入空空如也的肚囊,虽然称不上充饥,多少也抵消了一些搜肠刮肚的饿神追索。
当中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仗着还有几分气力,推开了粥棚前的老人和孩子,继续索要米粥。
一个看起来有几分凶相的莽人一把将一个老妇人推坐在一旁,喝道:“老不死的,粥给你喝了也没用,你也没有几天好活了,还是留给年轻人来吃吧!”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抢夺粥碗,脖领已经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向后一拉,将他从人丛中拉了出,猛地贯到了地上。
任雄威怒发冲冠,举起手中殳棒没头没脸就是一顿乱打,打得那莽夫连连哭叫求饶。
郑云鸣走到跌倒的老妇人面前,弯腰轻轻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皱纹深刻满是灰尘的脸,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内酸楚难当。
郑宪捧给老人一碗稀粥,老人慌忙捧了起来一口气将粥喝了干净,连嘴也顾不上擦,捧着空碗就跪倒在地,朝着郑云鸣拜谢起来。
老人的家人从路边赶了过来,看见京湖的大将在此,也一团前来罗拜致谢。
郑云鸣赶忙命人搀扶,问那老妇人的儿子道:“为什么出来的时候不带一点粮食?让老人都饿成这样?”
那汉子满面惭愧的低下了头:“鞑子的骑兵来的太快了,大家只顾得逃命。粮食都放在地窖中一粒也带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