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三年后, C市。

徐婕望一眼玻璃门,里面一医一患,枯坐半个小时, 一句话都没有。

这个医生靠谱吗?她忧心忡忡, 不确定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位身穿艳红衬衫的心理医生。第一眼看到这个身着鲜红衬衫的男人, 徐婕心里就怪怪的, 可是季康说, 他是C市最优秀的心理医生。对丈夫,她一向无理由百分百信任。

季桐音自进诊疗室就保持那个姿势,双手交叉, 摊于膝头,头微微朝一个方向侧着, 目光很散, 仿佛失了焦点。

半年前那场车祸, 除了夺去她暂时行走的能力外,还几乎夺去了她的语言功能。徐婕记得, 在悉尼医院,她缠着血淋淋的绷带醒来第一句话是:“我想家……”

伤势稳定后,季康便将她转到国内医院。经过将近大半年的治疗,她渐渐能在别人帮助下行走,可精神状态却一直不见好, 常常一天到晚坐着发呆, 一天下来说不了三句话。主治医生建议对她进行合理的心理干预。季康立刻为她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对于看心理医生, 季桐音并没有排斥, 每次都乖乖跟着徐婕来诊所, 却一语不发。不论医生怎么问怎么说,她就是不答话, 连点头摇头动作都没有。徐婕崩溃,想放弃,医生笑:“行啊,把她带回去吧。”

徐婕听了就要扶她起来,医生不慌不忙补充说:“你现在带她回去,她这辈子可能都这样了,半死不活。”吓得徐婕立刻松手。

又坚持了一个月,她每一次都期待奇迹发生,结果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医生涂着粉嫩指甲油的手拔掉香水瓶塞,将喷口对准脖子部位,使劲按一下。手指摸了下,嗅一嗅,继续喷。

喷完又拿起指甲油补涂,涂好一颗指甲又拿起香水喷。循环往复。

察觉一道视线,他抬头,捕捉到沙发椅飘来厌恶眼神,扬扬眉毛,手摁了铃。

徐婕听见铃响忙进来,扶起妹妹,问医生:“今天时间这么短?”

“治疗有效与否不在时间长短,今天可以走了,下次按时来。”

他端坐没有相送,让助理代劳。他照照小镜子,自言自语:“这不是没死嘛,快活过来了。”

再一次在诊疗室见到季桐音,她还是老样子,五官清丽,尤其眼睛,漂亮勾魂,却没有一丝神采,像丢了魂。他摇摇头,心说不像,跟印象中那个飞扬跋扈的千金小姐一点都不像,仿佛换了个人。

坐下后,一切如旧。病人一如既往沉默,医生一如既往喷香水、涂指甲、照镜子。一边喷一边问季桐音:“你觉得这个味道怎么样?”她不理,他就继续喷,继续问。

如此循环往复n遍,医生喷香水兴浓之际,听到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你不怕熏死吗?”

他放下香水,眼睛动了动。“还能说话啊,我差点以为我面对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呆坐不动的女人瞥瞥他,又开始沉默。

他耸耸肩,话家常似的问:“季大小姐,你三年前突然跑去澳洲留学,是不是被男人玩腻了甩了才远赴他乡的?”

说完,一只靠枕“啪”砸过来,重重砸在脸上……

“音音!你冷静!”徐婕使劲摁住要上前跟医生拼命的季桐音,怨睇医生,“你是医生,能不能别乱说话?”

医生气急:“季桐音!你什么意思?三年前相亲你带了个男人砸我场子,现在又砸我脸,我冯儒松上辈子欠你的?!”

季桐音蓦地冷静下来,呆呆望着他。

冯医生怒:“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她默然。

*

五天后,医患再度会面,徐婕提心吊胆,生怕再发生冲撞。还好,盯了半天,一切平静,方端起助理送来的咖啡。

“你给我治疗,就是为了报复?”

季桐音问这个穿艳红衬衫、喷浓烈香水、涂指甲油的男人。这是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治疗以来,她第一次张口说话。

冯儒松拿起指甲油瓶子晃了晃,不屑道:“报复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我有病啊我。我是医生,医者父母心,我才不像你那个男朋友那么残忍。”

季桐音冰冷的眼神刀子一般飞向他,如果眼光能杀人的话,他早死一百回了。

“你这样的医生,能活着真是命大。”

“谢谢你夸我啊。”冯儒松笑容满面。

“神经病。”

冯儒松可能真的神经了,被骂了还笑得那么灿烂。

听到铃响,徐婕到里面把季桐音搀起来,把拐杖架在她腋下,扶着她出去。

看到她们出来,司机秦叔立刻迎上来。

季桐音在两人帮助下坐进车里,戴上眼罩。关门的瞬间听见后面车喇叭响,异常刺耳,不悦地皱眉:“神经病。”

徐婕欣喜。这大半年以来,季桐音最常做的就是呆坐病床,痴痴呆呆盯着窗子或天花板发愣,对外界一切都没有反应。今天,她不光和医生聊了几句,还对噪声有了反应。

生怕是昙花一现,徐婕立刻问:“你看冯儒松这个人是不是怪怪的?我记得去年见他时候还挺正常的,怎么成这样了?”想借由聊天,唤醒她的脑神经和语言功能。

一想到那个穿艳红衬衫、涂指甲油、喷香水的男人,季桐音脱口道:“他有神经病!”

她没忘记季康为她安排过一场相亲,不过被她存心搞砸了。但确实没想起,这个心理医生竟然是那个人。印象中,那个男人很正常,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正常人变成这副模样?看了眼拐杖,她自嘲一笑,自己不也成了这副模样吗?

徐婕观她脸色不对,想转移话题,没想到竟然听到她说:“嫂子,我想吃龙虾。”

“好!”徐婕摁住胸口,立刻打电话给翠明居的阿姨。

翠明居在山脚,环境清幽。这里有登记在季桐音名下的一栋联排别墅,出院后季康就把人送到这里,专门请了人来照看她。他和徐婕也几乎天天往这边跑。

听到这个好消息,季康也特地赶来吃晚饭。餐桌上,亲手给妹妹剥龙虾。阿姨手艺好,季桐音胃口大开。

夫妻二人颇为欣慰。

季桐音吃得欢快,也没忘了哥嫂,还给他们夹菜。

门铃突兀响起,三双筷子同时停下。

能找到这里的,只有……

徐婕不安地看向丈夫,季康拍拍她手背:“别担心,你陪音音吃,我去看看。”

季桐音先听到的是拐杖拄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爷爷——”

餐桌边二人面面相觑,餐厅门推开,汪若秋扶着季老先生硬往里进,季康想拦拦不住。

季桐音扶着桌子想站起来,可惜腿使不上劲,屁股刚离开凳子就又跌坐回去。

“音音!”汪若秋上前抱住她,“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眼泪直掉,泣不成声。

“伯母,您别伤心,我好了,真的好了。”季桐音笑着安慰。

“出这么大事都不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不中用了,还有没有把我这把老骨头放眼里!”爷爷气得不轻,每说一句就拿拐杖捣一下地板,苍老的声音在喉间打颤。

“爷爷!”季桐音要站起来,汪若秋和徐婕立即扶住她。

“爷爷,我真的没事了,正在进行康复训练,医生说过几个月就能健康行走了。”爷爷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她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看着好好的孙女瘦成骨头架,季老先生再大的火也没了,长叹一声,怜爱地揉揉她脑袋:“你这丫头啊,怎么就不让我省心。”

季康被叫到客厅训话,汪若秋强行把季桐音按到饭桌前:“你别管,骂死他才好!这么大事都敢瞒着家里,胆子也太大了,眼里还有没有爷爷,还有没有我!”

“妈,季康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徐婕替丈夫辩解。不张口还好,一张口,立刻引火烧身。

汪若秋脸一沉:“还有你,小婕,你居然跟他合起伙来骗我,我早看你们不对劲,鬼鬼祟祟早出晚归,连闹闹都不管。”

“妈,我……”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一定是他的主意。小婕,你不能老这么无条件纵容他,要出问题的……”

“伯母。”季桐音发声替徐婕解围,“不管哥嫂的事,都怪我任性,非要自驾。”

汪若秋唉了声,不再说了。

当晚,季桐音被带回了家。

看见多日不见的姑姑,季闹闹小朋友啃着胖爪看了半天,确认这是姑姑之后,立刻迈着小短腿欢快扑上去:“姑姑!”他伸着手跳着要抱抱。

“去!”徐婕挥手把他赶走。

他不死心,看姑姑坐下,立刻球一样滚到她怀里:“姑姑,我好想你!”闹闹四岁了,总算能口齿清晰说话了。

季桐音敲敲他刚吃过饭圆滚滚的肚子:“西瓜熟了没?”

傻孩子“咯咯”笑:“熟了!”

徐婕把季桐音安排到一楼的房间,方便活动。睡前,端水和药给她。

“姑姑,你生病了?”闹闹瞪大眼睛看姑姑吃药,一脸惊恐,心想姑姑好勇敢。

“对。”徐婕摸摸他头,“姑姑病了,闹闹要乖乖听话,不能惹姑姑生气,好不好?”

“好。”他认真点头,小脸绷得紧紧。

吃了药,徐婕说起,是冯儒松告的密。

这男人……真比女人还小心眼。三年了,他竟然记恨打到现在。季桐音顿觉那天砸他砸轻了。

“这样也好,不用再遮遮掩掩。还是家里好,方便照顾你。”

季桐音嘴上没说,心里却想撕了那个变态。没想到,隔了几天他竟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