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听得他问,忙点头应诺,呈上早备好的户部颁发执照、籍贯登记薄等文书予他。
章蕴途仔细查验过,这才从随带的匣子内,拿出一卷蜡封的笺书递上,眯眼贺喜道:“冯生学识不斐,卷藏锦秀,得监事沈大人、祭酒宋大人赏识,现招录入国子监。五日后辰时二刻前去进学,需所带之物寥寥,你适中备齐即可。”
笺书光滑皮面触及掌心,倏得握紧,舜钰那颗绵上飘浮的心,犹然不知处,不自禁再三确认:“章大人,其中不曾弄错么?”
“弄错?”章蕴途一怔,笑容微敛:“关乎学子前程,国之命途的招考大试,光试卷复审就四次,岂容有半点失误,冯生此话到底是何意?”
“钰儿年轻尚小,考学回来只道文章未作好,此时喜出望外,言语多无忌了。”秦仲忙上前打围:“万望章大人见谅。”
章蕴途这才缓和下脸色,又言还要去旁处送信,背上匣子由小厮引领出门。
房里陡然静寂,余下二人面面相觑,各怀复杂心绪,世间人算总有失常,原道尘埃落定的事,此时复又方寸大乱。
默了稍刻,舜钰将笺书恭敬捧与秦仲面前,先开口低恳道:“还望秦伯伯成全。”
秦仲慢慢搁下茶碗,似千金重般接过,溶蜡开卷,眼神沉黯地,将笺上一字一字细念。
炉上紫烟袅袅,光景斑驳一片,桌上的滚茶渐残冷,舜钰依旧抿紧唇,十足耐心的等。
终听秦仲仰首长叹,声里关怜不遮不掩:“舜钰啊!天意即如此,秦伯伯无话可说。只提点你一句,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凡事切忌三思后行,若日后举步维艰时,莫藏掖不言,只管坦白讲与我听,虽螳螂之臂,亦可尽薄绵之力。”
“是!”舜钰喉哽语噎,索性撩袍跪下磕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最为愧对的,即是这位眼前人。
........
回至玄机院,明显院落上空的风景都比往常活泼了许多。
丫头婆子忙进忙出的,在拆她已打包好的几箱行李,天气晴好,春阳温煦,肖嬷嬷晒了一床石青色锦褥,半弯着腰,用藤耙正轻轻拍打。
显见已晓得她的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甭管真心还是假意。
舜钰才在房中坐定,肖嬷嬷就领着个婆子进来,那手中攥着个鼓囊囊的绸缎包裹。
却是认得,她手伤时这婆子来探望过,孙氏身边伺候的桂嬷嬷,起身谦让一番后,桂嬷嬷寻凳子坐下,满面陪笑道:“恭喜贺喜表少爷,听老爷说能进国子监那块宝地,表少爷的一只腿就已踏入仕途的槛儿,日后定是官命通畅,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
“承你吉言。”舜钰命人给她上茶,桂嬷嬷忙道不用:“还赶着回去,不吃茶了。前阵子给表少爷裁的几件新衣裳,今裁缝铺子才送过来,惹得大奶奶发了好一通脾气,直说若是个多心又计较的,还当她说话儿不算数,故意苛扣着不给,不知怎么把她往坏里去想呢。我就说了,表少爷饱读圣贤书,心胸岂是一般人可比,更况表少爷吉人天相,这不才得了喜讯,这衣裳就送到,反倒分外的应景。”
她顿了顿,再从袖笼里掏出个钱袋儿,继续道:“大奶奶听了方才欢喜,特取这二十两银子让一道送来,只说旁人给什么都未必合心,还是银子最实在的。”
舜钰觑眼听着,待她说完少顷,才笑了:“好话坏话都被桂嬷嬷说净,我反倒无话可说,替我先谢过大夫人费的这些心,等空下来定亲自去道谢。”逐让肖嬷嬷把包裹及钱袋接过收好,又赏了她一吊子钱,桂嬷嬷忙拜谢过,欢天喜地去了。
肖嬷嬷解了包裹,四五身衣裳簇新新的,用的绸绢,浅淡各色,花样也颇时兴,拿来给舜钰看,照身形比划番,显得有些宽大。
孙氏见风使舵可真本事,前两日把她往泥里踩只怕是忘了。
舜钰摸下料子,未必是给她裁的,借花献佛而已,她偏要收下。
.......
舜钰入国子监,不用回肃州,高兴坏了的唯秦砚宏莫属。
一扫前些日因离别而颓丧的情绪,这日,得空闲进了舜钰的房,见她仍在埋头苦读,索性上前抽走手里的书册,不满嗔道:“还看,眼都红了。国子监已招录上,怎不让自个歇息几日?”
“做学问,停一日手就生了。”看着他将自个书册扔飞,舜钰摇头苦笑,不晓得何时惹上这混世魔王,前世里不曾与他打过交道,怎忒般缠人呢。
抬头瞧见门侧,有位穿褐衣麻布戴帽的青年,肩挎泛油花的木箱,手捧食盒而立。
“你又要给我看什么稀奇?”舜钰无奈的问,再把那青年看一眼,莫名熟悉。
砚宏欲揽她的肩膀,却被躲过,只得改为扯她的衣袖口,拽至桌前同坐。
示意那人随意,自个则得意洋洋道:“王姑娘胡同新开家烤鸭铺子,无意吃过一回,滋味好极,请你几趟一道去,跟犟驴般死活就不肯,又不要你掏半分银钱......我只得把他带进府来,现片鸭给你吃。”
“你是疯了么?”舜钰瞠目结舌。
那青年不多话,很老实木讷的样子。
趁说话间,已将食盒搁桌上,揭开盖子,烟气氤氲冒腾,闻着喷香味道四溢开来,抓钩拎起只大肥鸭子,酥皮艳红得透亮,时不时滋滋的滴着油珠子。
他再从木箱中取出大小不一的锋利刀子,开始手法极利落的掀鸭皮,片刻功夫,鸭子如羞答答的少女,敞开了雪嫩的胸怀。
吃鸭子极讲究温差,冷热间的味道如天似地。眼前但见薄薄的鸭肉,被片的若雪纷飞,刀光激寒,手腕迅转,速度快得眨眼功夫,已摆了满盘。
余剩的仅一副剃干净的鸭架,让嬷嬷送去厨房,并附上熬汤的法子,却是简单,只加清水,添姜片、葱数茎,一勺黄酒,用大火煮十滚,去沫,再慢火煨汤白,起锅即可。
第叁伍回 兄弟聚
那青年揭精白面饼一片,摊于掌心,涂上赤酱,夹一片鸭肉、几条葱白、姜丝、黄瓜,娴熟裹起,再默默递到舜钰面前。
舜钰接过,轻嚼一口,鸭皮焦酥,鸭肉嫩软,混着清甜爽脆,及隐隐辣味儿,委实不输高档酒楼的手艺,顺带的,她终于忆起这个人是谁了。
此人名唤萧荆远,现初开这家“忆香坊”的烤鸭店,二三年光景,一间门面翻成四层小楼,日夜经营,生意鼎盛时,百张桌椅无虚席,赚得尽是盆满钵满。
还曾奉旨入宫摆宴,得皇帝及后妃赏识。可却好景不长,被吏部尚书沈泽棠,安以谋逆治罪,凌迟处死。
此人被细剐三日,挨千刀,血流成河。即使如此。他始终痛嚎不绝,喊冤难止。
自此后,民愤四起,沈泽棠忠奸难辨。
而此时,他还是个不善言辞、衣裳破旧的老实青年。
“味如何?”砚宏用肩轻搡舜钰一下,有些得意洋洋。
不习惯这份亲密,舜钰朝边挪了挪,咽下口中之食,赞了几句,状不经意问萧荆远,你刀功精湛,可是会武艺?
萧荆远愣了愣,直摇头,只道原在庄家生活,常进山打些獐熊虎狼,为得防身,跟着老把式学了些拳脚,却连京城的地痞都招架不过。
舜钰盯着他的面庞,暗忖此人未必如表面这般老实,转想与已何干,便打住话尾,倒是砚宏开起玩笑:“瞧他片鸭娴熟,就一定有盖世武功?你少钻进书里不出,真以为有黄金屋、颜如玉不成?还是多与我去外头广见世面,眼力就不会浅显成这般。”
话音落,就见舜钰瞪他一眼,颊腮生红,小嘴儿油汪汪的,看着着实另人怦然心动,忍不住壮起胆抬手去搭少年的颈。
突得一阵骨软筋麻,却是舜钰拿筷敲他的手指骨节处,可狠,一点情份不留。
“四表哥好自为之。”低声警告,眼神凛凛。
砚宏果然不敢造次,心里满腔又喜又憾,只得过过嘴瘾:“今生缘份不够,只与你修得表兄弟,来世若是女儿身,我定八抬大轿将你明媒正娶。”
虽玩话,竟莫名将几许真心交付。
舜钰哼一声,半点未入耳中,倒把萧荆远暗瞄了会,见他连眼皮都不曾抬,平静地往盘里摆一个裹好的鸭肉面饼。
“知你嫌弃我纨绔习气。”砚宏有些失落,狠嚼一口鸭肉,话说的含混:“那是不曾早些遇着你。”
这世上有一种人,情爱如流火,炙不过半日。
舜钰与砚宏朝夕相对几月,早看得透彻,欲要嘲笑他是个糊涂人,忽听有人拍掌:“好啊!老远闻到香味,原是你俩在此快活,把我忘记也罢,怎连住一个院子的三哥也不请?”
钰宏二人不防,吃了一吓,扭头去看,帘子打起,秦砚春跳了进来,身后又跟进一人,却是秦砚昭,双目烁烁将他俩打量,暗撇了下嘴。
砚宏见砚春鬼着脸,抢去绢荷手里的茶吃。
狠剜他一眼,再走至砚昭跟前见礼,因晓三哥多严厉,说话不觉小心翼翼的:“表弟得进国子监,我特来庆贺,三哥素日这时应已去衙府,如晓得在,岂会不请哩!”
秦砚昭不置可否,淡应,越过他至桌前,饶有兴味看萧荆远片鸭,不去拿盘里现成的饼儿,而是拈起薄薄一片鸭肉放进嘴里。
恰厨房婆子端熬好的鸭汤来,揭开盖,汤清鲜而不淡薄,味浓厚而不油腻,一众围桌归坐,绢荷去取白瓷碗来,用勺舀了摆各主子面前。
砚春已狼吞虎咽把一个裹好的面饼吃去大半,见砚昭那般,当是什么新奇的吃法,也拈片嚼,半晌笑道,淡而无味,不如面饼里夹了,沾上甜酱等吃口浓烈。
秦砚昭看他,语气难得很柔和:“你这个毛燥性子,可晓得通知万事,最需删繁就简,返璞归真的道理,吃亦如此,这鸭肉一片,你细嚼慢咽它,便能品出些门道来。”
“其肉嫩汁肥无草腥气,应甄选的南京湖鸭,滋味鲜甜,隐有果香,定以桃杏李木当柴,果木坚硬久燃,适宜用泥炉膛内挂壁炙烤,而擅此法者,仅流传于京师。再瞧这鸭皮比旁家更鲜艳红亮,所食更多几分焦酥香脆,想必上糖色时,增调入大红浙醋、白醋,又抹玫瑰露酒染色添香,而这三样在南方广东,是市井百姓常用之物,这位小师傅......!”
秦砚昭顿了顿道:“这位小师傅想必是打南边来,却在京师学得一手烤鸭好手艺。”
“.......!”
气氛有些诡异!
一众鸦雀无声,舜钰暗自吃惊,砚宏满脸膜拜,砚春则听得云出雾绕,一只竹筷儿,从手心里掉桌上,犹不自知。
倒是萧荆远抱拳作揖,率先开了口:“这位爷猜得准,我是广东清远县人,来京师足三年,今年初从全聚楼抽身,用攒的微薄本钱,盘下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一家小铺子,做烤鸭买卖,因那里来往多是清远乡客,便依着他们口味改良,与旁处确是有所不同。”
秦砚昭笑了笑,又问:“你可是在容沧海的武馆练过拳脚?”
萧荆远脸色大变,瞬间又复平静,语多敷衍,只说学过皮毛而已。便再不愿多言半句,把刀具收拾进食盒里,就要告辞。
砚宏遂也不留,命秦贵去取食钱给他,又多给了几百钱打赏,那萧荆远忙作揖相谢,接了钱自去不提。
砚春这时还过魂来,直接拿手再盘里又拈一片鸭肉,放嘴里细嚼,努力回味,半晌放弃,挠着额颓丧道:“实在无三哥神机妙算的本事,我原还夸自个长着个富贵舌头,却是个尝不出百味的猪口条。”
砚宏抬手给他脑门上一个爆栗,唬着声吓:“猪口条可是你说的,还要这废物作甚,不如把它割下煮了,再荡壶酒来吃。”
众人连砚昭皆都笑起来,靠墙立边的丫头小厮用袖口捂着嘴,也偷偷的乐。
砚昭不落痕迹的瞄舜钰,她一扫往日阴涩,边小口喝鸭汤,边和砚宏低声嘀咕着什么,不知怎地,就见不得她眉开眼笑、心情很好的模样!
逐朝砚宏砚春冷笑:“你们当我有包公之神么?如若真如此,我作何不去刑部或大理寺,再织造局混什么日子。”
第叁陆回 巧论辩
“三哥此话怎讲。”砚宏疑惑的问,舜钰也放下碗儿朝秦砚昭看来,不知他又有何惊人之语。
“两年前我曾在广东清远,督导修渠筑堤数月,与当地河工吃住皆一块,那里有一道肉菜,唤作‘插烧’,色似胭脂,味犹鲜甜,与这烤鸭色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况那小师傅清远口音颇重,实在猜得容易。”
听得秦砚昭一席话,砚宏按捺不住,插话抢问:“即便如此,三哥怎晓得那人曾在什么容沧海武馆处习武?”
秦砚昭凉凉的朝舜钰看来:“这里不是有位三试案首,国子监监生么,日后可是上朝堂,老谋深算的人物,你们问他便是。”
老谋深算!他怎会用如此犀利的词形容她?暗扫某人绢嫩面,两汪汪清泉水眼,他莫名有了笑意。
掩饰般端起碗儿,一口鸭汤入喉,赞了声,味道真不错!
关.她.什.么.事.儿!
舜钰无语问苍天,这人怎就见不得她好过?
然砚宏砚春还眼巴巴的,静待她说个首尾,无法,沉吟半晌道:“三表哥所言非虚,人的阅历见识足够,凡事定能猜个八九成不为过。依我拙见,有句话江湖中传得久远,‘南沧海,北铁山,一岳擎天绝世间。’姜铁山使锁喉枪,容沧海擅八卦棍,二人五年前比武时未用兵器,天下人才知他俩拳脚功夫亦是了得,后容沧海借水陆险胜。自那日起,上门拜师学艺之徒络绎不绝,他为将武学发扬光大,在清远开设百家武馆,广招子弟,日渐声名远播!”
顿了顿,继续道:“那小师傅手掌食中二指末关节、小指近腕处结硬茧,有一指关节变形,这断不是片鸭操刀能形成,唯练拳习掌使然。再看他片鸭刀法虎中生威,手腕力道精准,非寻常片鸭师傅路数。且观他朝三表哥用抱拳还礼,抱拳多于习武人礼仪,最后他手腕隐现一处刺青,据闻沧海武馆弟子皆有标志,不知可是这个,所能想也仅这些了,莫在难我!”
秦砚昭原还不在意,此时愈听,愈震惊,看她的眼神愈复杂。
田家九姑娘,前世里他每每去母亲房中问安,她总侍立一边儿,除了奉茶,便是从额前柔软发帘处,觑着眼偷偷看他。
看什么看,自春梅跳井后,他那会又厌又憎她,嘴角总噙着厌蔑,连同她多说一句话儿都不屑。
这个胸中有丘壑的冯舜钰,怎会于前世里那个判若两人?
他心里转而冷笑,其实她原就如此吧,怪他把人低看了,否则抓入掖庭宫受苦役的罪臣之女,若没些通天的本事,怎会册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表弟果然学识渊博,和三哥不论伯仲。”砚宏嘴里赞,又骂:“那厮初初还欺瞒你我,我又不找他比试武艺,遮掩个甚么。”
舜钰随口道:“或许他有不便说的苦衷。”话音才落,秦砚昭喉间嗤笑一声,眉眼含嘲,神情难形容。
舜钰犹生一丝恼火,这人要么言语虚实难分,要么阴阳怪气,总让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秦砚昭似乎知道些什么。
可他怎会知情呢?前一世里锦衣卫来府里捉人,她的身世才大白,可见秦仲刘氏口封极严,断不会泄漏出去。
翰林大考失利让她整日里思绪紧崩成弦,或许真是她太过草木皆兵!这般一思量,倒叹了口气儿。
神思回转,却听秦砚昭正在问砚宏砚春功课:“最近你们在义塾听先生讲四书,他可有出题考你们?”
“有有!”砚春总算有能答出来的,抢话道:“先生昨以‘顾鸿’二字命我等制艺,据他说是往年会试卷子里出过的。”
秦砚昭蹙眉呵斥:“那先生可是要误人子弟?这确是会试题不假,却也被沈大学士狠一顿批驳,把出题的考官罢黜。他倒心大,竟还拿来用?”
砚宏听得好奇,忍不住问:“三哥说的沈大学士可是沈泽棠,那好生厉害的人物!”见秦砚昭颌首,又问:“这题哪里出错了?”
舜钰装作吃茶,也竖起耳细听他说,秦砚昭继续道:“这原取自孟子二章中:‘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顾”字后有鸿雁麋鹿,却单提出个“鸿”字,纯属断章取义,怎做的出好文章来。”
“沈大学士作诗责之:‘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四顾,本来孟子说难通。’一味的截字作题,割裂断意,实是专以此刁难考生,哪判得出才能来,故大为震怒。”
“原是如此啊!”砚春嘻嘻笑:“这制艺我不做了,若先生要罚我,我便把三哥的话讲与他听,臊他老脸。”
“你要把三哥的话讲与谁的呢?”忽听有人笑着问,帘子扑簇响动,由外打起帘子,顺声望去,几个丫鬟簇拥进来一妇人,衣裳简素,满面笑容,确是二夫人刘氏。
秦砚昭几个忙起身行礼,丫鬟端来杌子伺候刘氏落坐,奉上茶来,他几个才重归坐。
砚春天真烂漫,把方才的话说与刘氏听,刘氏接过丫鬟手里帕儿,替他拭嘴边油渍,边道:“你又淘气,仔细想想,你让先生臊脸一次,他却能抓你错处,罚你几十次,这又是何苦来着。”
侧头嗔秦砚昭:“你只顾撺掇,怎不把这个理讲给春哥儿听?”
秦砚昭余光扫着舜钰在看他,那眼神,好似他故意陷砚春不义似的,不由抿了抿唇,他何时撺掇了,实话实话而已。
恰下人捧了漱盂来,他吃了茶漱过口,指着衙府还有事要走。
刘氏也不强留,只叮嘱外头柳絮漫天,他有喘息之症,注意掩口鼻,秦砚昭应过一声,自去了。
砚宏砚春到底顾忌着刘氏,不敢瞎说话儿,又坐了会,说要回去念书,起身也结伴出了门。
刘氏这才让肖嬷嬷命外头的人,抬进来一个红樟木箱子,笑道:“知你得进国子监,一早各房送了礼来。”
拉着舜钰至箱跟前,下人已揭开盖板,里面叠堆的各物,满满当当撩人眼。
第叁柒回 报良善(二更)
刘氏指着道:“这是老太爷赏的,《陈竹山文集》一部、李昇的《潇湘烟雨图》一幅,三房五房经商,除笔墨纸砚及笺纸外,还特送来些倭国稀巧的玩意儿。”
舜钰瞧去,一律的笔墨纸砚及笺纸,拿了个笔筒端详,笑说:“果是倭人所制,那里的匠人喜镀金镶四角,再雕暗花衬之,犹显古雅精丽,只是价也甚贵。”
遂不敢要,要退了回去。
刘氏却不以为意,只道:“砚昭在织造局当差,这礼你收或不收,他们总免不了有事来求,你胆怯什么。”听她如此说,舜钰也就作罢。
又逐一捡视,竟寻着个秋香色金线绣云纹荷包,荡着饱饱姜黄穗子。簇簇新应是刚缝的,抽开系子,里搁着柑橘味香饼儿。
“这是.......?”不待舜钰说完,刘氏微蹙眉,已先开了口:“这是翦云那丫头给的,瞧着绣工还算精致,你就拿去戴吧。”
舜钰心底诧异,转而关心问:“六妹妹的病可有好转些?”
刘氏默了默,原有些着恼的气色渐变烦忧,欲言似又止,舜钰朝肖嬷嬷使个眼色儿,肖嬷嬷带着下人退去。
房里一时无人,刘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方说道:“还是病秧秧的,老爷去瞧过,身子却无恙,只说落下的大抵是心病,开了些养心调气的方子,每日里三顿煎服着。”
“翦云虽是我十月怀胎养出,却性子胆怯又沉闷,打小与我就不亲近,在老爷跟前也不懂讨喜儿,我也不知该怎样教养她,平日里只会督促她多做针黹,把绣艺练习的比别家女儿更精进非凡些,往后嫁入婆家,虽不会人情世故,好歹看在手中有活的情面上,少苛待她些。”
“这丫头却不能领会,被旁人再挑唆几句,只当我在变着法奴役她。昨晚晴姐儿跑来见我,说那丫头同她讲了好些心酸的话,我这才晓得她在我跟前嘴上不说,心里不晓得怎么恨着呢。”
说着竟忍不住落下泪来。舜钰忙上前劝慰着:“姨母说六妹妹被旁人挑唆,你不也听风就是雨么!”
见刘氏语塞,继续劝:“六妹妹性子恬静,虽不爱说话,心地却是良善的,断做不出恨自个亲娘的事来,现只是年纪还小,道理不曾想通透,就钻了牛角尖去。”
刘氏叹道:“你说她人小,可怎就动了心思?还是对你起意.......!”心绪繁杂的很,再说不下去。
舜钰体贴的奉上一碗碧螺春,刘氏接过吃了会,情绪渐趋平静,半晌才道:“前几日大夫人同我说,有个五品官户,在替自个家里的哥儿寻亲事,听说模样端得周正,还是个举子,现也在国子监进学,谓之前程光明。我却私下琢磨,若那哥儿万般的好,大夫人逞强好胜惯了的,自会留给晴姐儿,哪舍得给翦云呢。”
舜钰听出她话音,逐顺着笑回:“这有何难,过几日我即入国子监,那哥儿姓甚名谁,我替六妹妹仔细打听就是,若委实不济,有旁合意的儿郎,我自会替她留心。”
此话正中下怀,刘氏方还愁郁的面庞,透出几许惊喜来,说那哥儿名唤傅衡,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家宅安在保大坊眉掠胡同,欲参加明年春闱考。
舜钰一一记进心里,刘氏见她郑重,更加欢喜,命守在帘外的大丫头莲青,带了包银子进来搁桌上,乃道:“这有十两银子,你也不用瞒我,自是晓得你手上没几个钱儿,原是备下给你回肃州的盘缠,现即不用回去了,也一并送予你,平日里买些书籍笔砚什么的,遇事也可救个急。学堂生活清苦,若逢初一十五下学,你就回来,课业不懂的问问砚昭,想吃什么尽管同肖嬷嬷讲,无人敢亏你。”
刘氏顿了顿,难掩忧虑继续说:“自个朝晚定要多警醒,若有人察觉你些微不妥,勿要抱以侥幸,及时同你秦伯伯与我商量,可懂得?”
舜钰浅浅笑着点头,听她絮叨个不停,有股子温暖在心底流淌,当初在田府,大哥去国子监入学,娘亲也是这样,说不完的话儿。
送刘氏与院门外,望那背影躇躇渐远,舜钰立门槛边略站会儿,忆起前世里,她初初被秦仲带回,放在刘氏身边做丫头。
刘氏那会被丢了孙子的李嬷嬷整日叨烦,心气实在不顺,待她亦是疏冷的很。
有一晚儿,她因打碎只菊花白玉小酒钟,被大丫头训诫不许吃饭。肚皮饿的紧,想起从前富贵日子,倒底孩子气,一个人躲在园子角落偷偷哭泣。
“你哭什么?”她抬起泪眼,一个年纪仿佛的女孩儿,看打扮是府里小姐,撑腮蹲身盯着她,还不待答话呢,又过来个锦衣女孩儿,舜钰认得,是五姐儿绾晴,皱着眉不耐烦催:“肖嬷嬷那有新蒸的木樨松穰卷儿,哥哥们都去了,你在这磨蹭什么,去晚了可没得吃了。”
木樨松穰卷儿!父亲身边的侍卫田荣,除会舞刀弄棒外,做得一手好点心,他极擅用白细糯米粉作糕,生猪油子味重,口感粗,就改用鹅油或鸡油淋之,再将核桃、芝麻、瓜子等果仁碾碎加冰糖揉成馅,表面刷层油脂,洒木樨和松穰,摆进大笼搁柴火灶上蒸,半个时辰后,一掀竹蓖锅盖子,滚滚烟气兜头扑面,那热糕儿香松柔软,看得人口舌生津。
饥肠辘辘一回想,舜钰抿紧嘴儿,咽了记口水,肚里咕噜一声,可响。
两个姐儿扑哧的笑开来,绾晴拿指尖戳她脑门,学着长辈口气:“让你摔了小酒钟,就该饿几日,连水也不得喝,才能长记性。”
舜钰咬着牙,此时小姐的傲气还未褪干净呢,索性反手抓住在自个额上作乱的指头,又狠狠一甩。
绾晴怔了怔,待回过神,唬起脸儿冲上来要打。
另一姐儿忙上前拦下,使眼色让她快跑,自个则拽住绾晴衣袖,笑着低声温劝。
舜钰脚底如抹油,把一团骂闹掷与身后,耳边只听寒风呼呼作响,如只受惊的兔子,一口气也不晓得跑至哪里。
直待天已作晚,满园松梢吱喽喽发哨,吹得雨帘重重幕,她万般凄凉暗生,抹着泪儿七绕八转回到刘氏院子时,恰遇来寻她的肖嬷嬷。
第叁捌回 春画儿
肖嬷嬷递过来个油纸包,拆开看,是四个木樨松穰卷儿,显已冷透,泛起一层白猪油冻花,看着油腻腻的。
顺道告诉舜钰,这是六姑娘秦翦云偷偷让留给她的。
肚饿人便气短,也无了资格嫌弃,舜钰含着泪不吭声,慢慢吃了一个,又拈起另一个。
秦翦云,她在心底暗自记下。
.........
舜钰转身进院回房,但见绢荷,紫桐两个丫头坐台矶上,正挑着绣香袋的花样,还有秦砚昭身边伺候的李瑞,冯祥四五个,有吃杀闹象棋的,还有闲散扇火正烹茶的。
她抓住其中个小厮,问可瞧到秦兴或梅逊,不待说话,李瑞已攥着一子“炮”,朝抄手游廊尽头处指,笑嘻嘻的:“他二人呆那里许久,正学着爷也要读书考功名哩。”
舜钰点头,抽过他手里的“炮”,棋盘落子,“将”吐出一字,心情颇好的转身离开,背后有小厮嘟嚷,不肯认输儿。
李瑞所言非虚,秦兴与梅逊果然在,看背影兜头搭脑的紧挨捱,专注的连她靠近都不曾察觉,怎么看都一副鬼鬼祟祟的。
“你们在看什么书?”舜钰探过头去,好奇的问。倒把秦兴梅逊唬的怔住,差点把手里的书扔了。
秦兴机灵,忙站起作揖,嘴里道:“是从专管采办的吴勇那里得的,里头画的是佳人配才子,在这里看着耍。”
一边朝梅逊挤眉弄眼的让他赶紧藏了。
舜钰愈发疑惑,似笑非笑的看看秦兴,再朝梅逊一抿嘴儿:“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趁早把书给我,否则有你俩好果子吃。”
梅逊终归老实忠厚,犹犹豫豫递上,舜钰接过,朝栏杆榻板处一坐,书是莲青封面皮子,描着烫金人形,一出佳人秋千荡,才子立墙头马上的风情画。
遂瞅一眼秦兴:“此类如牡丹亭、西厢记的戏剧唱过数次,听都听烦腻了,你遮掩什么?”
秦兴挠挠头,嘿嘿笑两声,有些欲言又止:“看过的皆说好......小爷你若喜欢最好不过。”
舜钰翻始页,娉婷写首小调: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分离,自从接了媒红订,朝朝相遇把头低,低头莫碰豆花架,一朝露水湿郎衣。”
旖旎暧昧的风情,让人默念间,一缕魂儿飘荡。
舜钰素日里皆读的正经书,不由暗诧,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挠人心的曲调,忍不住一页页翻着,越翻,颊腮连耳暗染桃红,内里画的可与封皮、与这调不符,竟是男女的春画儿,面貌虚笔朦胧,却把丰茹肥屯连那大物细细勾勒,清晰又委实夸张的很。
她暗瞟秦兴同梅逊也在偷瞄她脸色,想着若是羞恼倒不像个男儿样,逐佯自镇定的看到末底,把书阖上,站起咳了声清嗓,边不屑道:“挂羊头卖狗肉的,哪里好了?粗制滥造,你们是未见过唐先生的鸳鸯谱,配以题跋,书画俱佳,那才是极好.......!”
话音未落呢,竟溜眼瞟到秦砚昭不知何时,在自个房门槛前倚站,神情颇难形容,也不晓得立了多久,又将她的话听了多少去。
手里的书册顿如烫手山芋,索性掷向秦兴,装样的跺了跺脚,朝秦兴两个训道:“你们私下传阅罢了,勿要被我抓到,若再发现,罚你们一个月例银。”
这般唬了一顿,才头也不回的入西厢房去。
秦兴挠挠头,小爷不是看的挺带劲么?怎说翻脸就翻脸哩!忽听得有人唤他名,转身望去,了不得,竟是昭三爷在,吓得一激灵,忙奔过去,只问有何事吩咐。
“拿来!”秦砚昭指指他怀里,语气不容置疑。
秦兴便晓得方才一幕,这位爷都瞧进了眼里,索性乖乖把那书奉上,涎着脸讨好:“表少爷说这个不好看,提起个甚么鸳鸯谱,讲那才是好的。”
秦砚昭已皱着眉头翻了半数,听得小厮这话,抬起头把书丢给他,嘴角撇了撇:“鸳鸯谱我这倒有,你同她说,若想看来问我讨就是......就怕她不敢来。”
说话间,李瑞已来传二门的轿子已备好,秦砚昭不再多话,吃几口冯祥递上的碗茶,一径朝院外走了。
秦兴这才拿袖口抹去一脑门子汗,看梅逊涎着脸凑近,吵着要把剩余页儿看完,哪里还有这个心思,训他不长眼,自个把书册卷起往怀里一揣,各干各事不提。
................
已交五鼓,窗外还昏蒙一团,玄机院西厢房内,烛影瞳瞳,夹杂着嘀咕人声。
舜钰把一碗稠浓浓软香稻粳米粥吃得见了底,绢荷又从外头端了盘子来,上叠着几张炕的焦黄荡面薄饼,散着白芝麻混葱香味儿。
她便就着汩汩冒油的泰州鸭蛋又吃了半块饼,才把筷著停下,端起半盏茶水漱了口,这会功夫,肖嬷嬷已使唤着秦兴梅逊二人,书笔文物摆进囊箧,日常穿戴盥洗等物,把紫竹箱笼装的严实。
舜钰唤秦兴一同梅逊至桌前来,指着早饭道:“这几碟酱菜、糖蒜瓣儿不曾动过,你们混着烫饼汤饭吃个饱,一刻后即动身去。”
秦兴笑嘻嘻地:“晓得要和小爷去国子监长见识,我兴奋了一宿,三鼓就去厨房吃了两大碗汤面条子,现肚胀得很,已是吃不下。”
听得舜钰弯起唇角,旁几个候立的丫鬟都抿嘴笑,肖嬷嬷笑骂道:“你兴奋什么?大字不识一个的,去了莫污了钰哥儿体面就谢天谢地!”
“我虽不识字,可脑瓜还算活络,呆得久了,耳濡目染,虽做不出锦绣文章来,能练得口吐莲花,也不枉太学府走一遭不是?”秦兴不服气的辩。
舜钰颌首赞他有大志向,梅逊听着无趣,只盯着盘里的烫饼,嘴倒馋了,索性揭张饼,铺摊上甜酱瓜茄,再上下掖起,左右一裹,包卷起和着稀汤一顿吃了。
吃毕,天色已清,秦兴背起箱笼,梅逊叫来等在廊上的粗使小厮,合力抬起囊箧,至二门马车处搁置。
舜钰先去翰墨院给秦老太爷请安,大丫头秀琴正站廊前挽发,忙洗了手。
上前禀说老太爷还在苦露寺清修未回,晓得他能入国子监,也是与有荣焉,特备下礼转交,说着话儿,过来个才留头的小丫鬟,递上一包银子。
第叁玖回 功名路(二更,求收求票票啦)
舜钰谢着接过,不做多留,又径自去见刘氏,秦仲新纳了房娇妾,常宿那处,今却也在,正端坐太师椅,边翻《伤寒杂病论》边悠悠吃茶。刘氏则在妆奁前梳理,脸庞带着丝明媚。
摒退下众人,秦仲简单说了些国子监规矩,嘱咐她尊师敬长,只需一门心思勤学苦读,勿要若事生非。舜钰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点头应诺下来。
刘氏又拉她至跟前说话,无非说些凡事要多谨慎,莫允他人勾肩搭背,洗漱浴身小心提防,夜里宿睡更需警醒等,说着由不得伤感起来,眼眶泛红,只道:“可怜见的,同云姐儿相仿年纪,怎就要受这许多罪。”
秦仲将书往案面重重一搁,压低声叱责:“妇人嘴钝愚痴,当心被人听了去,现木以成舟,是钰儿自个择得路,再难也得走。”
“老爷真是铁石心肠......!”刘氏起了三分气,舜钰忙笑着圆场:“知晓姨母担忧我,还望放宽了心,曾在肃州府学也读书几年,未曾被同窗察觉丝毫,我晓得如何防范。”
又说了些劝慰的话,看外头已天白,遂起身行礼告辞,袖角被人拽了拽,顺着看去,却是刘氏,眼波微动,嘴唇嚅了嚅,欲说未说的情态。
舜钰擅忖人心,瞬时意会指翦云一事,附耳轻言,只让她毋庸焦躁,静待消息即可。
待走至帘前,又被秦仲叫住问:“可去与砚昭辞别过?”
舜钰道一早去辞过,可表哥整宿未曾回过院房。
秦仲听着,脸色有些难看,蹙起眉宇欲发火的模样,刘氏使眼色让她快走,舜钰这才终得出去。
.........
马车轮子轱辘轱辘,沿途风景极壮丽,舜钰看得稀奇,秦兴土生土长于京师,往年随砚昭来往国子监,已是熟门熟路,倒是安之若素。
远远见湖泊曲折潺潺,有一行白鹭直上青天,梅逊指着问兴哥儿这是哪里,秦兴扫一眼说:“这是南海子,其周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丈,因着湖沼如镜,滋润得遍处林树葱笼,更有珍禽异兽时常出没,亦是每年皇家狩猎必来之地。”
说着已从南往西转道,过五里秦兴又道:“你们瞧这是浑河,学名卢沟河,由太行山奔流而来,那长二百余步石桥建来已久,桥石栏刻狮形,每早将明未明时,西沉月色倒影水中,可是奇美的,为京师八景之一,曰卢沟晓月。”
舜钰笑赞:“前人曾就此景有诗云:长桥弯弯抵海鲸,河水不溅永峥嵘,远鸡数声灯火杳,残蟾犹映长庚月。”
又叹:“离不远是兴国寺,每残月落日渐升时,那晨钟暮鼓响起,意为惊醒世间多少名利客,再佛号经声诵起,愿唤回苦海太多梦迷人。”
秦兴挠挠头道:“我虽不曾识字,但听小爷讲来极是动听,只是有点不明,佛寺僧尼普渡众生,告知天下人需淡汩名利,莫枉加追随,想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小爷瞧这道上,车马声急,皆是去国子监求学入仕的生员,如若不好,怎个个趋之若鹜?那小爷你哩?”
舜钰一时语塞,梅逊噗哧笑出了声:“趋之若鹜什么意思,文绉绉的,兴哥儿哪像没读过书的,实该学富五车才是。”
秦兴脸红了红,知在嘲讽他,猫身凑上去抱梅逊的腰要打,两人扭成一团笑闹,倒把方问的话给忘了,或许也仅随口一说,并不求解。
舜钰侧头看河边黄芦簇簇至半人腰,春风柔吹,散一团芦尾烟霭,白鸥飞下衔起条肥美鲜鱼,她的神情突然起了晦涩之色。
这条道不只秦砚昭带着秦兴走过,自个的大哥田舜吉也曾在这踏沟西道,他定也像自个这般,在某个日子,随着马车晃荡掀起轿帘,远眺京华漫漫曙色,衬着卢沟桥上风月如霜,他定吸了口清晨微寒的空气,盈满一腔雄魂壮志,筹谋着仕途前程,忒般的意气风发。
谁又能想得到呢,他才中探花,刚入翰林,正欲施展拳脚大展鸿图,却倒底是家国山河一梦遥。
那功与名,利与禄,委实半点不由人。
秦兴问的好,那为何众生还为了这些个,宁愿把身家性命皆抛?
舜钰忽儿想起前世里,有次在沈府的栖桐院,她落寞的立在穿堂门前,问过沈二爷。
穿堂风寒,沈二爷解下身上的黑色大氅,替她披上,似乎诧异她怎会问这个,眼眸里有淡淡笑意,仅简单提点:“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他的声音一贯温和,那话意却犹为深寒,舜钰不禁打了个噤。
握以治世大权,这天下,还有何是得不到的呢?
..............
进北安门,穿教忠坊,过十四铺,胡同沟壑。
转拐安定门,入目一彩绘牌楼,上嵌蓝底大匾,有“崇教坊”三个鎏金大字,车马禁在前。
舜钰携着秦兴几个只得沿道步行,但见两旁槐树成行,因着天暖雨足,树间已结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花苞,鼻息间有清雅淡香弥漫。
再走一射之地,即见三间乌油大门洞开,呈坐北朝南之势,门上亦悬集贤门字样,便知是国子监正门,不停步往前,又是一道太学门。
舜钰边走边新奇的四处张望,除他们这些新来入学的,在读者皆穿蓝色镶青边的圆领袍子,宽宽大大,远望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感觉。
今是月中十五,监生下学休憩的日子。
不用读书,皆出来偷得一日闲,这门内外进出的人,熙攘如流水,有四五一道立碑亭细量,也有步履匆匆埋头独行,更有携妻慢慢走逛,春阳和煦,扑洒在身上,略微苍白的面庞,染上轻松愉快的神态。
过太学门,是座面阔七间带抱厦的大房,高悬“彝伦堂”大匾,梁柱檐饰透刻敷彩,蓝漆描金雕菱花,虽看着艳丽却不流于俗气。抬眼望晴空如碧,那单檐悬山顶映得粼粼发亮,忽啦飞来一群白胖鸽子,立于梁上梳羽啄毛。
春光十里,不及这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