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权晟风离开医院,随手拦了一辆出租,沈斌已经提了款到了车站,迫不及待的去宣城找金玉玉,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助权晟风到了今日,虽然结局并不算美好,可至少在这期间,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所以权晟风没有像姚庚荣那样无情无义,而是送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开了牢笼,把所有的苦难留给了自己去扛。
我偎在权晟风肩上,觉得有一种生死相依的味道,每个人都在追求着自己的幸福,我不知道我和他还有多久的时光,但最起码,是生是死,我都愿意陪着他。
权晟风轻轻摸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的似乎在想着什么,我抬起头,和他四目相视,他笑了一声,“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笨又蠢的,傻人有傻福。”
他笑得更深,忽而司机在前面说话了,应该是个特别喜欢聊天的中年大叔,他的目光从后视镜里传过来,带着几分笑意,“姑娘说得对,就是傻人有傻福,我女儿三十多还没嫁人呢,前几天家里表亲给介绍了一个,还是在派出所上班,各方面都好,都打算结婚了,闪婚。”
我笑了一声,权晟风没有说话,定定的望着窗外。
“最近凤城不太平啊,别人不知道,我们司机走南闯北的没有不灵通的消息,凤城的黑老大姚庚荣差点被人打死,现在还住院呢,你们刚才出来那个医院,就是他住的,没看见门口好多保镖么,你说这世道,人都栽了,还那么大谱儿,咱老百姓怎么活啊,钱都让他们捞去了。”
司机打了一个闪灯,转弯,速度有点猛,我整个身体都扑在权晟风身上,他接了我一下,告诉司机开慢点,司机哎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特别仔细的看着权晟风。
“哥们儿,看你眼熟啊,是不是哪儿见过呀。”
权晟风淡淡的扯了扯嘴角,“没见过。”
“不对不对,我们这行就是眼尖,绝对是见过,凤城报纸上是不是登过你啊,大老板吧。”
我明显感觉到权晟风似乎松了口气,还好,司机没记住他的身份,不过权晟风对外一直都是夜总会的老板而已,他没有说话,司机吧唧了两下嘴。
“现在的黑社会,说完就完,咱们内地不像港澳台那边,人家那个姓何的赌王,多牛逼,几个姨太太,人家那边法律有很多漏洞,不像咱们这边这么严格,你说姚庚荣是凤城最牛的黑老大了吧,一样完蛋,原本说有个姓权啊还是姓高的,要接手过来,结果现在也没信儿了,其实咱们老百姓,盼着和平,黑老大都盛行起来,那多少小姑娘和小生意人遭殃啊,那都是喝人血吃人肉啊!”
权晟风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厚重的茧子磨在我的皮肤上,有点丝丝拉拉的疼。
我看了一眼司机,“并非所有黑道上的人都不是好人,白道的就一定干净正义么,有多少做好事打抱不平的都是黑道的人,那些伪君子,害人不浅的都是白道的,贪官污吏哪个不是白道的人,他们要是手下留情点,老百姓至于过这么惨么。”
司机看着我,没有说话,一直到车停在了权府门口,他都没说,我和权晟风下了车,我甩给了司机一张五十的,没有让他找,我们进了院门,萍姨正在喂狗,不知道是不是狗也有了感应,它也不怎么吃东西,懒洋洋的趴在窝里,见我们进去才摇了摇尾巴,权晟风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提步走了进去,上了楼。
晚饭他没有吃,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萍姨让我给他端汤进去,我摇了摇头,不要说他,即使我,都咽不下一口饭。
我推门进了书房,他站在窗前,伟岸魁梧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只是有些落寞,从我遇到他那天起,他总是众人拥簇着,有钱有地位,有很多追捧惟命是从的手下,他人也俊逸,总仿佛周身都披着光芒般,他第一次这样出现在我视线里,有些落魄和苍凉的味道,我心里完全被揪了起来,我站在门口平复了许久,直到能扯出一个我自己满意些的笑容来,才走过去。
他可能早就感觉到我进来了,在我距离他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吓了我一跳。
“鸢鸢,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离开凤城。”
我站在他身后,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他似乎在抽烟,玻璃上映着他的一只手,和脸重合交叠在一起,他忽然挪开了些位置,果然夹着一支烟,淡淡的蓝白色烟雾缭绕着他的脸,有一丝不真实的朦胧。
“我们认识八个月了,真正彼此都完全清醒着在一起的日子,仔细算算,也就不过三个月而已,晟风,你这就让我离开么。”
他用力吐出一口烟雾,从嘴边的空隙飘出来,经过我的脸前,味道有些呛人。
“我要保你平安,这是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唯一要做的,那做完了之后呢。”
他打开窗户,将烟蒂顺手扔下去,我默数着,这是在二楼顶多两秒钟,那轻飘飘的小东西也就掉下去了,不知道要多高的距离才能粉身碎骨,又要多深的深渊和悬崖才能尸骨无存,我想,在此时此刻,等待权晟风的命数,无非就是这两个,生与死,生也不会痛快,死也不会甘心,我有没有罪,我心里清楚,我杀了一个人,害了姚庚荣重伤在床,如果这些都抖落出来,我和权晟风就能一起死了吧。
“晟风,别逼我离开,我也不是个好女人,我手上也有了人命,一旦你非要推开我,我就去自首,我先你一步,在监狱等你。”
他的身子倏然一僵,接着便是颤抖,那样魁梧高大的身子颤抖起来,让我看得心都在滴血,我扑过去,从后面紧紧环住权晟风的腰,脸贴在他背上,“晟风,从不后悔遇到你,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了。”
他的身子绷得直直的,许久才笑了一声,“我也不后悔,即使所有人都说,是因为你,可鸢鸢,我从没想过一切回去会怎样,我不想回头,也不能。”
他转过身子,他比我高了一头还要再多一点,我们站着拥抱的时候,他总能轻易用修长坚硬的双臂将我拢在怀里,温暖刚毅的胸膛,我可以贴着,抬起头便是他好看有型的下巴,接吻的时候,总要麻烦点,我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勾到他的唇,而他主动吻我,只要微微弯下腰低下头就可以,所以每一次都是他主动,而他主动的时候,恰恰是我很想吻他的那一刻。
我说,我和他有心灵感应,就像把血肉都融在一起,慢慢消化在对方的胃里,呼吸的时候,心脏和肺会牵连着血管带动着胃一起,吃饭喝水的时候,胃都在动着,都能想到彼此。
于是,他让我离开,等于让我舍弃了自己的胃,我怎样吃饭喝水怎样呼吸睡觉,离开了这些,我就等于迎接了死亡。
“鸢鸢,这一下午,我自己安静的想了许多,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一开始,我是为了和我母亲相依为命,等着我父亲来接我们回白家祖宅的那一天,母亲从来不说,更不会主动提起,可我知道,从我长大了一点,能明白事了,我就看得出来,她每个晚上做着绣活儿看夜空的时候,就是在想白恩国,我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有时候还饿着肚子,就陪着她一起想,一起等。母亲这辈子才活了三十多年,但是她等了十几年,我想如果她没遇到白恩国,而是嫁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也许现在还活着,过得很幸福很平淡,后来,我自己一个人生活,我想的是报仇,过的好一点,把属于我的讨回来,不属于我的,也尽最大努力得到,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欲望是个太可怕的东西,我最初也不是这样贪婪,之后就控制不住了。”
他闭上眼睛,一开一阖的唇贴着我的头顶,头发被他下巴摩挲着有些静电,嗞嗞拉拉的声音。
“最后,你说我悔悟了么,没有。如果我没有松懈覃涛的忽然失踪,我仔细追查下去,以我的能力,我不会上了他的当,被他逼到这个地步,但是我也没有后悔,如果避免这一切,需要我娶姚温和抛弃你,那我宁愿到现在一无所有,鸢鸢,辜负你,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我搂着他的腰,眼泪都流下来了,却还拼命笑着点头,他将我抱得死死的,我能听到他的胸膛有些急促和不甘的跳动着,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我的心上,让我跟着一起悲欢。
“权总,夫人,有位许姑娘到了。”
萍姨站在书房门口喊了一声,我从权晟风怀里抬起头,“许怜九吧。”
他蹙眉嗯了一声,“我去看看。”
我跟着他出了书房,萍姨刚刚下楼梯,一楼大厅里站着一个提了行李箱穿着粉色大衣的女人,她背对着楼梯的方向,脸朝着门,听见脚步声才转过来,的确是许怜九。
她笑着朝权晟风点了一下头,“风哥。”
“怎么还没离开凤城。”
“我不放心风哥,过来看看。”
权晟风没有说话,走到沙发旁边,坐下来,萍姨倒了杯水,递给许怜九,她接过去,喝了一口,“风哥,事情我都听说了,您让我到宣城和她们汇合,然后隐姓埋名过日子,那您呢,我没问清楚您的打算,我不可能离开。”
没想到,许怜九这样重情重义。
我坐在权晟风旁边,他掏出来一根烟点上,吸了几口,“听天由命。”
“风哥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现在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局子已经怀疑了,我走到哪里都没用。”
“为什么我们可以隐姓埋名,风哥和白小姐不能呢,如果我没记错,您让我到阜城销毁的底子,白小姐本来姓程,她可以随意离开,随意走动,局子那边有点消息也不过是白鸢鸢的。”
权晟风眯了眯眼睛,“说下去。”
“金玉玉最后给我的消息是今天上午十点三十七分,局子现在只是说收集证据,核实那些举报属实与否,并没有肯定就是您做的,只要他们还没肯定,就不会对您和白小姐的行踪进行限制和防守,你们完全可以离开,如果留下,后果并不只是您一个人的问题,白小姐手上还有梁局一条人命,而姚庚荣也险些丧命,恶意伤害的罪名就足够白小姐将牢底坐穿了。”
权晟风拿着烟的手忽然抖了两下,他抿着嘴唇望着我,许久才说,“怜九,我最后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风哥吩咐,刀山火海我也不推辞。”
“带着鸢鸢,离开凤城,去哪里你随意,覃涛跟我说,一旦我提了大数额的款,局子那边立刻就会以我畏罪潜逃的罪名将我请进去,所以钱我已经不能动了,家里现金不多,只有几万,你拿着,带着她离开,我要你答应我,一定保她平安。”
许怜九看了我一眼,脸色格外深沉,“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她如果出事了,你对得起我么。”
许怜九忽然眼圈红了,“命是风哥救的,我哪怕丢了命也会护着白小姐。”
权晟风长舒了一口气,他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玄关的位置,将我的风衣拿起来,然后给我披上,又转身吩咐萍姨,“去拿我书房的钥匙,打开保险柜,取出里面所有的现金,卡不用动。”
萍姨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也从我们三个人脸上的沉重中明白了肯定是发生大事,她赶紧点头答应,飞快的跑上楼,权晟风将我的风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轻轻吻了我唇一下,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趁天黑,立刻离开吧。”
“我不!”
我死死环住权晟风的腰,他有些隐忍的嗓音格外沙哑,“白鸢鸢,听我的话,最后一次了。”
那句最后一次,将我全部伪装的坚强都击溃了,我将他抱得更紧,似乎我稍微松懈一下,他就会凭空消失在我眼前,再也找不到了。
“我听你的话,但这一次,我不听,你就当成全我最后一次固执和任性吧,晟风,死我也陪着你。”
他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萍姨已经拿着现金跑下来,她拿牛皮纸将钱包了起来,递到我们面前,“权总,一共是五万块。”
他接过去拆开,拿了两万给许怜九,“就这么多了,你拿着,离开凤城。”
许怜九没有接,而是看着他,“你和白小姐呢。”
他低眸看了我一眼,“她不肯走,我们在这里等着结果。”
我终于松了口气,他不赶我,就好。
许怜九看了一眼钱,笑了笑,“风哥我知道,你现在不需要我陪着,我留下反而会让你更危险,毕竟我也做了太多事,其实很羡慕白小姐能这样陪着你,因为我做不到,风哥你也不需要,但是钱,我不会拿着,我始终记得命都是你救的,钱我绝对不会拿。”
我看着她,她的神情有几分悲壮和不舍,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甘愿深入虎穴陪着杀人不眨眼连自己亲女儿和养子都能牺牲的姚庚荣这么多年,只为了帮权晟风一举扳倒他的那一日,并非是救命之恩,要说这条命,许怜九为权晟风做了那么多事,何尝还没有还清,能这样不顾清白为他卖命,大抵这仓皇无情的人世间,也只有情爱才能无私到这个地步吧。
权晟风的目光避开她,垂在一侧没有拿着钱的那只手忽而紧了紧。
“我给了沈斌一大笔,但是我猜,他会拿着这笔钱带着金玉玉出国,你和舞绝,没有钱没法安身,所以你必须拿着,既然记得命都是我救的,就没有资格不听我的话。”
权晟风的声音很冷冽,并不是和她商量的语气,而是一种命令般的口吻,许怜九犹豫了许久,还是接了过来,她放进包里,嗯了一声,然后提起行李转身走到门口,她拉开门的那一刻,权晟风忽然喊了她一声,“怜九。”
她步子一顿。
“对不起,这么多年为我做事,都耽误了自己,到新的城市,该忘的都忘了,找个好男人嫁了。”
许怜九忽然捂着嘴哭了,她站在原地哭了一会儿,直到终于能哽咽着说出话来,她留下一句,“风哥,千万活着,不然我一定血洗凤城的局子,为你报仇。”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离开了,关门的声音响起来,“砰”地一声,在偌大寂静的房间里,格外震撼,权晟风站在那里,仰面吸了口气,我看到他眼圈红了,红得很厉害,最终他闭上眼,还是将几乎都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鸢鸢,我总说,白恩国负了我母亲,白唯贤负了你,其实我最没资格怪他们,我最终放弃了白家的一切,并非完全因为你,而是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去恨他们,他们辜负了不过一个女人,我这辈子,仔细算算,又辜负了多少。姚温和,谈秀雯,许怜九,所幸,鸢鸢,我最终不曾负你。”
我咬着嘴唇,猩甜的味道混合着眼泪咸咸的涩口钻进鼻息和舌尖,我同样深深吸了口气,扣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数展开,贴着他的脊背,隔着衣服,依然能摸到他不屈的脊梁多么坚硬挺拔。
良久,我似乎感知到了他眼里的锋狠和炙热,我踮着脚,将唇送到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声,“晟风,我们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