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错承两世情_第四十六章 春花秋月难割舍,你是我乱世笙歌

女人的声音格外好听,站在那里,清风将她的裙摆吹起,一头长发也随着摇曳起来,看着像是一副油画,精致动人。

白唯贤愣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女人的目光从最初的热切变为失望,她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唯贤,我回来了。”

白唯贤忽然张口了,“孩子呢。”

女人低着头,沉默几秒,再抬起来时就眼泪汪汪了,“你知道,跳舞是不能怀孕的,身材走形不说,我那么强度的动作,孩子也不可能保得住,当初我就不想要,是你不听,你以为我想么,再狠的心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何况我也不是那么狠心的女人。”

白唯贤冷笑着,“看来,孩子你是真的打掉了,是么。”

他说完扭头,朝着我伸手,“鸢鸢跟我上楼。”

这……什么情况。我直愣愣的看着他,他望着我的眼神里很平淡冷漠,我大抵明白他是故意的了,我心中苦笑,还是伸手过去,和他的握住,他拉着我越过那个女人,一直上了楼,推门进去后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还有一声声绵软无力的“唯贤”,我拉了拉白唯贤的胳膊,“她……”

他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闭嘴!”

他转身进了浴室,哗哗的水声传来,我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这十四年,我和白唯贤真的错过了太多,也有太多人闯进我和他的生活,这些新的故事在无形之中早就代替了曾经年少轻狂的回忆,如果说他还记得我,却也不会像我对他这样深情难忘了,大抵就是张爱玲笔下的那一片朦胧的床前明月光,每个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晚上,抬头去看,去想,去忘,最后天亮了,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女人在外面不停的敲门,一下一下忽轻忽重的,白唯贤洗了澡裹着浴巾出来,他站在那里,头发还往下淌着水,两个人隔着一扇门,我像是看戏一样置身其外,那种说不出的酸涩让我没由来的鼻子一酸,我站起来,往客房走,经过他旁边的时候,顿了顿步子,“白总曾经失去过么。”

他扭头看着我,“嗯。”

“我也是。”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失去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

他似乎身子颤了一下,我去看他的脸,他蹙眉凝视着我,“在哪里。”

“很遥远的地方。”

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所以我知道,失去的滋味,白总也应该知道,我看了你那两张照片,外面的这个女人,是冯锦吧。”

他低下头,紧绷的侧脸有些无助,“是,可我面对不了,她说她没办法,白鸢鸢,女人的事业那么重要么,跳舞比孩子都重要,事业比爱情都重要是么?”

爱情。

我心里重复了一遍,酸得我承受不住。

“白总那么爱她啊。”

他点了点头,“是,很爱,我知道她怀了孩子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她却跟我说要到外地进修,没经过我同意就把孩子打了,我接到她电话时她正在医院,我几乎疯了,之后一个星期,我都没怎么吃饭,瘦了好几斤。”

我捂着胸口,那种无以复加的疼痛像是被刀子一片一片的凌迟割开般,血肉模糊,嵌入骨骼。

“那白总为什么不让她进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不是我,你想象不到那种矛盾和心痛的感觉。”

想象不到么。

白唯贤,即使我很想,却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是程鸢禾了,我没资格说那些过去,其实你说的这种感觉,我早就品尝了十四载。

五岁那年,父亲提着药箱忽然闯进房间,看着给我洗澡的母亲,额头上都是冷汗,他说,“晓月,出事了。”

我母亲吓得手一抖,记忆里我父亲总是温和谦卑,从来不发脾气,对待那些孤老户,很多时候拿点药看个病都不收费,口碑在那一片格外的好,他忽然这么慌张,我母亲也吓住了,问他怎么了,父亲关上房门,将药箱扔在一边,“我治死了一个人,东村的二胜。”

母亲吓得当时就哭了,出了人命,这可是天大的事,杀人偿命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家父亲是天是顶梁柱,他要是出事了,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熬。

父亲捂着脸,眼圈也红了,汗也下来了,“他发烧,我给他开了药,当时喝下去就吐了白沫子,我来的时候,听见他妈喊二胜死了。”

“那药不是很多人吃过,怎么就他死了!”

“我不知道!”

父亲整个人都颤抖着,剧烈的恐惧和惊慌让他的脸看上去都有些扭曲,“赶巧了吧,我毕竟不是正经大夫,自己看书学来的,也有用错误诊的时候。”

我母亲扑过去,抱着他嚎啕大哭,那是我活了五岁,自记事起第一次看到父母亲的失态,也是第一次了解到,没有任何人是无所不能的。

“晓月,咱逃吧。”

因为父亲这句话,我们一家三口连夜收拾了包裹,连房子都来不及卖,其实那套房子,虽然破败,可还带着一个不小的院子,而且在那个时候,卖万八块总还是能的,但是我们一家住了许多年,我爷爷在世就住着,从新砖房住成了破瓦房,街坊邻居几十年的关系,一旦说卖房子,会惊动很多人,想藏着都瞒不住,父亲拿着那唯一的一匣子零钞存款,带着我和母亲上了路,那个夜晚比那一个都要漆黑寂静,万家灯火,我们却落荒而逃,倘若那时候问我,世态炎凉是什么,我一定说不出来,但其实那一刻我经历的就是人世间最冷漠的世态炎凉。

我还记得在登上那辆三轮车之前,我挣脱开母亲的手,奔跑到不远处的那个石墩上,对面便是唯贤哥哥经常带我玩儿小河畔,淙淙流水在黑暗的笼罩下泛着阴森的光芒,我大声喊着,唯贤哥哥,鸢鸢走了,你来看我一眼!

母亲跑过来,将我从后面抱起,我没有挣扎,只是哭,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哭,我坐在三轮上,看着家越来越远,唯一的期待就是唯贤哥哥突然出现,再抱着我教我吟一遍那诗,“却记人间有白头。”

离开了阜城,去哪儿其实都无所谓了,没有陈旧的木头秋千,没有一年四季花开不绝的山涧,没有小河畔野花蝴蝶的芬芳,没有唯贤哥哥温润如玉的脸庞,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小羔羊和茄子籽儿,就在村外的黄土空地上,打了一个毛胚房,住了不到两个月,被雨砸得漏了,我们又到了半山腰,那里有很多少数民族,说得都是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住进去一个没人要的空房,挨家挨户的送羊奶,总算融入了进去,可是没两年,父亲得了痨病,没日没夜的咳嗽,母亲为了照顾他又要做工织毛毯赚药钱,整个人脱了层皮,可就算这样,他还是走了,带走了我情深意重殉情而死的母亲,那年我才小学二年级。

靠着那些姑姑婶婶一家一户的救济,我勉强读到了初中,可是谁能无条件的对一个没有血亲的人好一辈子呢,离我们家最近的那个邻居,是一个姓桂的婶婶,在我初一那年就因为肿瘤死了,死的时候疼得浑身都缩成了一个球,惨极了,后来他们很多人在背后说,我是克星,克死了父母亲,又克死了对我那么好的桂婶,没人再给我救济,村长甚至带着人来我家门口逼我走,我同样在一个深夜收拾了简单的包裹,回了阜城,在一家小旅馆的地铺住了三天,把那套带着院子的老房子贱卖了出去,拿着卖房的钱,到了莞城,找唯贤哥哥,从此堕入风尘,再没法回头了。

我从没觉得我这一生多么凄苦,比我凄苦的还有太多,只要能活着就是幸福,死了连痛苦都感受不到,那不是更没有意义,我这十几年,吃了百家饭,穿了百家衣,也听了太多难听的话,渐渐的学会了我行我素,可我心里知道,我还是惧怕别人的眼光,就如同我们这行最红的姑娘,包括黎艳惜,包括京都的四大名、妓,听到那被客人起的绰号,到底是苦还是甜,只有自己清楚。

我看着白唯贤,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无力,冯锦似乎都要晕过去了,那柔软的呼唤连我听了都觉得心软,白唯贤脸色有些慌张,他时不时的去看一眼门,却没有动,而是死死攥着拳头。

“怎么原谅,白鸢鸢你说,她杀了我的孩子,她为了她想要的生活,拒绝了我的求婚,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这半年,我不停的找你女人喝酒麻痹自己,我想找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可怎么也找不到,现在她得到消息,我给了一个妓、女赎身,她就跑回来了,拿我当什么?我白唯贤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妓、女。

他还口口声声说我是妓、女,我闭上眼睛,把都积聚在眼眶的眼泪逼了回去,“人生那么短暂,错过了就回不去了,白总自己考虑吧,我是个外人,我没理由置喙。”

我说完推门进了客房,站在门里,死死捂着嘴,那汹涌澎湃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霎时眼前就是朦胧一片。

白唯贤,我是程鸢禾,我是程鸢禾啊!你忘得太彻底,留着那个照片有什么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都想不起我,我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是义无反顾的岔了进来,这条路荆棘丛生,是我活该。

我听到客厅的门响,冯锦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来,“唯贤,对不起。”

我扭头透过门缝去看,白唯贤抱着她,跪坐在门口,她在他怀里,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全都贴在他身上,嘤嘤的啜泣声一点一点蔓延开,黑色的长发如同绸缎般散落在他胸口,真美,即使冯锦没有我的明艳,没有我的年轻,却比我纯洁,她还怀过白唯贤的孩子,他欣喜若狂,而我,他说,我怎么会让一个妓、女怀上我的孩子,谁知道那是谁得种。

“唯贤,别怪我,我不走了,我以后都在莞城,我为你生孩子,我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我不离开了。”

白唯贤搂着她,不停的喊着小锦,那柔情当真对我连千分之一都没有,我伫立在一门之隔的客房,泪雾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多年前的白唯贤,一身白色的绸衣,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俯身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

“程鸢禾,你是叫程鸢禾么?程爷爷的孙女?”

我坐在地上,拿着半块虾酱馍馍,被烈日晒红的脸蛋挂着脏脏的泥土。

“是。”

他笑着蹲在我面前,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污秽,“还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他把我抱起来,“我是白府的人,我跟你爷爷学过刻葫芦,唯贤哥哥,记住了么。”

我记住了,记到了如今。

我将我手里的虾酱馍馍递到他嘴边,“唯贤哥哥,我的午饭,给你吃。”

他似乎眼圈红了,“这是你的午饭。”

我点头,他咬了一口,艰难的咽下去,“以后唯贤哥哥给你买吃的。”

母亲从院子里出来,拿着扫帚,恭敬的喊了他一声白二少爷,他点头回了句程夫人,母亲走过来将我从他怀里接过去,“怎么这样不懂事,弄脏了白二少爷的衣服。”

我固执的将我手里的馍馍给他,“唯贤哥哥,给你吃。”

他看着我,抹了抹眼睛,“程爷爷给白府做管家,几十年兢兢业业,是二姨娘贼喊捉贼,我一定还程爷爷一个公道。”

母亲摇头,“他不肯再回去做工,白府人多嘴杂,他那个岁数也承受不住了,清者自清,让时间证明吧,现在日子紧巴巴,可过得踏实,再没人给我们程家白眼了。”

白唯贤从口袋里摸出来不少钱,塞在我手里,母亲说着这怎么可以,就要还回去,他固执的躲开,“应该的,这是白家欠你们的,这还远远不够。”

母亲为难的接下,让我说谢谢唯贤哥哥,他摸了摸我的脸,“竟然还有长的这样漂亮的丫头。”

他定定的看着我,“以后我叫你鸢鸢,只有我可以这样叫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咯咯笑着。

那一年我三岁,白唯贤十四岁。

——留住你一面,画在我心间,谁也拿不走,初见的画面,哪怕是岁月,篡改我红颜,你还是昔日,多情的少年。

之后他总来找我,每次都拿着肉饺子、鸡腿或者海鲜馍馍,我咬一口就藏在口袋里,他问我藏起来干什么,我说回去给母亲吃,她每天洗衣做饭那么累,却只喝粥,把好的给我父亲,我要给她吃。

白唯贤搂着我,带我去镇上看杂耍,给我买面具和糖人,带我在冗长的胡同和小巷里放风筝,骑着二八的自行车,载着我沿着河畔的土坝一直往前走。

我在他的保护和陪伴下,三岁、四岁到五岁,他说我早慧,我说那是什么,他不语,指着徐家大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鸢鸢,等你十六岁,我娶你进门。”

我听母亲讲过,一些古镇的小门小户,在七八十年代,十四五岁就可以定亲了,我说唯贤哥哥我喜欢你,他就笑着摸我额头,说好。

记忆里唯一一次他在我面前失落,就是他父亲爱上了那个戏子,在那个戏子死了之后,再不肯踏进他母亲的房间一步,只因他母亲最先把这事说出去的,他就恨透了。

白唯贤抱着我,我坐在他腿上,那年,他已经开始长些轻轻的胡须。

“鸢鸢,为什么有钱的大户,还可以三妻四妾,现在不是不允许了么,我母亲坐在房间里哭,我看了好心酸。”

我不懂,我只是眨着大眼睛看着他,他忽然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静静的望着我,“鸢鸢,我来日不会要三妻四妾。”

他牵着我,一直往前跑,我搬着他坐过的榆木小凳子,在后面吃力的追着,他说鸢鸢快点,唯贤哥哥带你去刻树。

他将他的名字刻在阜城城南那条乌江下流的小河畔旁边一颗梧桐树上,乌棕色的树干,被他拿刻刀刻得哗哗往下掉细屑,他又递给我,让我刻下鸢鸢,这字他从我三岁便教我,我还因为一度学不会找我母亲哭诉,说名字太难写了,这么繁琐,学了很久,我才终于连一笔都不差的还能娟秀的写下来,而在我学会鸢鸢这字之前,我早就因为不停的看,为会写了白唯贤三个字。

他看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轻轻摸着,“鸢鸢,你的名字真好看。”

我们坐在那里待了许久,从夕阳西下到静夜阑珊,他靠着树干,搂着我,眯着眼睡过去。

我笑着抬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亲他,不懂那刻骨铭心的爱情,,我只知道,我喜欢唯贤哥哥。

那棵树,正能遥望整座阜城。

——转几座城,过几次门,虚掷青春。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你在树下小小的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我跟着父母亲离开阜城,他也恰好在转一年跟着白家一起迁到了莞城,白府的宅子,曾是阜城最气势恢宏奢华气派的,在他们举家迁往他乡后,短短一年,便破败得不像样子。

白家老爷子去世了,白唯贤的父亲也因为相思成疾酗酒醉死了,白唯贤的母*复一日的抄经书,将一整本佛经抄完后,也安详的离世了,白家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两个短命,一个痴情,一个纨绔,另外两个,也都平淡嫁人不知所踪,曾经风光无限,阜城第一名门,就这般埋没在了岁月长河里,我曾回去那一次,还特意路过过白府,门前的石狮子不知被谁连地拔起搬走了,只留下两个凹凸不平的坑,大门紧锁,扒着门缝能瞧见里面和昔年无二,只是安静得寥寥冷清。

一队几十人之众到阜城参观的外省旅行社,还在门前拍照留念,导游指着那上面悬挂的“白公馆”三字,笑呵呵的讲解着,“阜城乃至全省最大的老宅就是白公馆,号称阜城第一名门,更是响当当的望族,始建于1916年,占地相当于四个四合院的面积,内设门堂东西南北四所,内宅二十七间,戏台两个,鼓楼一个,花园三处,据坊间宅楼设计师傅说,号称第一民宅的天津石家大院也是仿照白公馆所建,可见白公馆当年极尽奢华风光,曾传承三代,白老将军,南省立下战功赫赫,他便是这白公馆的第一任主人,之后传给他的儿子,改行做了商人,最后又传给白老将军的孙子,也是在这一代,白府达到了空前富庶,可忽然消失,也在当年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白公馆在历经岁月百年洗礼后现已成为录入在案的国内非物质A级文化遗产,北平解放后,白公馆正式更名为白府,于1991年人去楼空,政府征集后决定在2002年起开始对外参展开放。”

耳边是导游没完没了的讲解,我面无表情的走下台阶,躲过那些拍照留念攀岩围墙的游客,落寞的湮入一侧的深巷里,这条深巷,白唯贤骑车栽我走过太多次,那深巷围墙的里面,就是白府的花园,他曾偷偷带我进去过,为我摘了一朵海棠花,他给我戴在鬓间,笑得温润如玉,“海棠配鸢鸢,人间绝色。”

我不知白府的人为何要迁离阜城,也许就是因为那个戏子,白唯贤的父亲不愿在这里停留一天,那种明明可以厮守最后却生死相望的痛大抵让他崩溃了,白府风光了近百年,终于在九十年代初,成为了一处空宅,令人唏嘘。

如果白府还在,如果我从不曾离开阜城,那么现在白府的主人,就是第四代的白唯贤,也是否实现了当年的承诺,他娶我进门,大红喜袍八抬大轿,从大杂院一路浩浩荡荡的抬到这里,周围围观了那么多人,他站在门前笑得一如当年温润如玉,我蒙着盖头,成为这里的夫人,守着白家百年基业,从青丝红颜到白发苍苍,可惜我们还是错过了,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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