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平津两地,军情政局都乱的有如一锅粥。这样的局面间接地使得莲舟的工作格外忙碌,辗转于北平和天津之间,冷先生的小诊所里也输送出大批的左翼人士。
莲舟很喜欢北平,虽然比不上上海繁华富贵,但北方的爽快明丽也让他十分舒服。即使是盛夏的骄阳也让他觉得燥热的痛痛快快,不比江南这个季节里的梅雨,闷湿的空气令人无处躲藏。他带了草帽,在胡同院墙短小的影子里一溜小跑地进了小院。冷先生在西院墙下面搭了席棚,坐在阴凉里喝茶。见莲舟回来,招呼他坐下吃西瓜。
“慧秋呢?”
冷先生向北屋怒了努嘴。
“有病人啊?”
冷先生点头,“小点声,是个当兵的,好像是哪个大长官的卫兵,说是让车个撞了,还有外伤,慧秋正处理呢。”
莲舟奇怪:“不上医院怎么跑这儿来了?”
冷先生一脸神秘,“不知道,一来就说让保密,不许说出去”莲舟哼一声,“宋哲元和张自忠两人夺权夺的鸡飞狗跳,这位没准就是从天津过来的。”冷先生摆着手说:“管他呢,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还是请玉蝶春吃顿饭吧,这事情过去一年半了,还没谢谢人家呢。”莲舟挠头“当时借了她多少钱啊?我身上怕是没带这么多。”冷先生说:“我这儿有,我先还她吧,二百块钱,应该能凑出来。”
丰泽园的包房订好了,冷先生让人送了请帖过去,请玉蝶春这样的人出饭局,只有请帖总不合适。莲舟不得已找出一对从上海带来的珍珠袖扣,放在请帖的信封里。送请帖的人回了话,说晚上七点钟准时到,珍珠袖扣却退了回来。
莲舟在上海也曾见过福州路上“出局”的清倌人,坐在龟奴肩上,一路扛进酒馆茶社,不知北平又是怎样的风情。楼梯蹬蹬地响了一阵,一个小伙计掀开帘子道:“两位爷,玉蝶春姑娘来了。”那玉蝶春在帘子外面先笑:“冷先生,下回请喝咖啡就好了呀,不用弄的这样子。”甫一几门抬头来看时,笑容就僵在脸上。
“小少爷”
莲舟原本不大好意思看进来的人,一听来人叫他小少爷,才定神看进来的姑娘。
“素绢!怎么是你啊素绢!”
莲舟站起来,上前去拉住素绢的手:“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都之前的绮云说你被卖了,我娘和二叔托了好些人找你,你怎么到北平来了?怎么不和家里联系?”
素绢落寞地笑笑:“我掉进这样的坑里还怎么联系?我当初是个小丫头时大奶奶都不乐意用,还害的二奶奶和周嫂子都挨了骂。如今这样的不干净,还指望回家去么?”提起这个事情,莲舟深觉得自己对不起素绢:“若和家里联系,好歹能赎你出来,我娘还念叨过你的。”冷先生却知道以玉蝶春如今的身价,也不是轻易能赎的,莲舟必得和家里商量才行。但莲舟和他说过,他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还连哀求带恐吓要他不许告诉照石,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沈家大爷。这样看来,这个事情倒难办了。
莲舟问素绢:“那天我去会乐里找你,绮云说你给人打断了肋骨。可有什么大碍没有?好了吗?”往事不堪回首,素绢不想回忆会乐里的魔窟,简单地回答:“没事了,到了北平来,筱老板请冷先生给瞧过的。”冷先生在一旁接过话:“除了阴天下雨恐怕有些难过,别的倒没什么大事。”一时间,伙计上了酒菜,三个人坐的却十分尴尬,往事无法提及,将来又难以预料,而这饭局原本还钱、感谢的事,更是无从谈起了。“
外面响起了枪炮声,莲舟一惊。素绢倒很淡定:“日本人又搞演习,没完没了地响炮。”说完看看莲舟:“小少爷还是那么不安分,要我说,你还是回上海吧。这北平城估计迟早要落在日本人手里呢。”莲舟反问:“不是有二十九路军么?怎么就一定守不住?”从前素绢在沈家战战兢兢诸事不只,如今的玉蝶春是八大胡同里的红人,军政要人甚至日本军官什么人不见,什么话不听,消息倒灵通的很。
“你当张将军真守在天津吗?我这些日子都见过他好几回了,饭局上必定有日本人在,这是什么好兆头吗?所以,你还是快回上海去吧。”莲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假意答应:“嗯,你说的对,我还是回上海的好。我回去就和我娘说,让她想法子赎你出来。”素绢对这话不以为意:“我们这儿如今都是下九流的路子,我的后半辈子还是自己张罗吧。大奶奶的法子是救不了我了。”
三人说着话,倒听外面枪炮声猛烈起来,于是匆匆地道别。
第二天一早,莲舟打算回天津去。半天过去,人又转回了取灯胡同的小院。北平封城,出不去了。莲舟被困在北平十天,眼看平津局势日益紧张,也别无他法。直到第十天上,慧秋才说:“要不,悄悄地给孝鹏哥去个电话?”莲舟摇头:“孝鹏哥知道你在这儿,他不派人来联系,就说明要让我们保持静默,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主动联系他。”
可惜,二十九路军已不是喜峰口上的二十九路军,溃逃的溃逃,战死的战死,七月三十日,北平城破。
莲舟让冷先生摘掉的了挂在门口的招牌,以免日本人的伤兵住进来。刚刚关了院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冷先生开了门,却是素绢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外。
待喝了水平静下来,素绢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忽然嚎啕大哭。莲舟拉住素绢对手:“别哭别哭,出了什么事,你快慢慢说。”慧秋在一旁拿了手绢替素绢擦泪,用胳膊肘挡开了莲舟的手,莲舟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缩到桌子的另一边。
“昨晚上,有人叫酒局,是政府里财政局的一个什么官。大概是之前就投靠日本人了,我出过他请日本人的饭局。这回恐怕等着日本人进了城,就要高升,为这个才吃酒。陪完了酒就留我过夜,谁知道一早起来,听说他主子进城了,急急火火地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打发回去,自己大概赶着给人磕头去了。”
莲舟和慧秋都攥着拳头,城外大兵压境,北平城里依旧纸醉金迷,城破的前一晚,堂会酒局一样不少。南苑的守军在大红门,血流成河,这里却借着酒劲倒凤颠鸾。
“我见时候还早,缀锦楼没派人来接,只好自己坐洋车回去,刚到陕西巷口,就看见一队日本兵搂着几个姑娘往外走,衣服都乱糟糟地敞着。巷子里有人喊叫,好像还有枪声,巷口的几个姑娘也着了慌,尖叫着要跑掉。一个日本兵朝那个跑的最快的放了一枪,那姑娘就倒了,哎呀,她全身都是血,地上也流了一大摊,其他几个人都不敢动了。拉洋车的也吓坏了,把我放下就跑,我哪敢再往里边走,就躲在永安堂药房的门洞里。结果,看见那几个日本兵,把那几个姑娘按在永安堂的院墙上,拉下裤子,当街就,就干那事儿,后来还来了几个,就在大街上拎着裤子排着队等。我躲在院墙后面的门洞里,听见那几个姑娘开始还哭叫,后来就没声儿了,就只能听见那些畜生笑。我听着没声儿了才敢出去,就看见那几个姑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衣服也没穿,也不知道死活。我不敢过去看的呀,赶紧跑,一直跑到这儿来。”
莲舟和冷先生都听的心惊而慧秋脸色惨白,突然就往门外跑去,莲舟紧跟着往门外跑。慧秋回了房,锁着门不肯出来,莲舟只得蹲在门口说:“慧秋,你不舒服就躺会儿,我就在门外,有事儿叫我。”
冷先生和素绢说:“以后别当着她的面说这些。”素绢不明所以,“这姑娘是?”冷先生停了一下说:“莲舟的未婚妻,姓林。”说完心里暗念,一会儿得和莲舟商量下,看要怎样答对素绢。
莲舟坐在东厢房的地上,背靠着慧秋方面的门,默默想着心事。日本日禽兽至此,他一个大男人不能上阵御敌也无法在后方出力,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每天听鸟叫蝉鸣,看天上鸽子飞过。他现在手里连一件武器都没有,若是这时候日本人破门而入,他恐怕连保护慧秋的能耐都没有,大概唯有和慧秋携手赴死。
素绢看见莲舟坐在地上,就要过来拉他起来:“小少爷,地板上多凉,怎么好坐在这里。”莲舟抬头看看她:“这么多年,说话倒还是上海的口音。”素绢却干脆用上海话笑着说:“你不晓得,这叫做奇货可居呀,我讲上海话嘛,总是有客人觉得跟其他人不大一样,要尝尝鲜嘛。”莲舟听到着乡音,顿觉亲切,两人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
“嘭”的一声,门开了。
莲舟靠着门,忽然落了空往后闪了一下,素娟赶忙伸手拉他。
慧秋看着两人,只说一句:“躲开,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