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北

江南江北

王鹏之赶到勤政殿后暖阁时,小童正一个人垂头落寞地站在门口.她听脚步声将近,警觉地抬头,见是王鹏之,眼睛都瞪圆了:他不是一直抱病在家吗,都快把这个人忘记了.

“王大人!你病好了”

鹏之点点头,不置可否.看来他病得不轻,人消瘦了一圈,颧骨都好像突出不少.“奉诏前来,请通报皇上.”

“奉诏”小童一愣,这她并不知道.她没有去通报,扭头盯着紧闭的殿门,皱眉道:“现在可不行,您在这里等等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鹏之倾耳听去.门那边人声很纷杂,隐约能听见孙太医在说话,急促而焦虑.鹏之无措,只能等在门外,和小童一起努力想听清殿内令人心虑的声音.

“唔!”萧言半趴在楠木榻上,对着小铜桶已经干呕了多次,可是这次还是一样,反胃的感觉刚到嗓子眼,就难受地捂了嘴巴.铜桶里除了一点酸水,她什么也没吐出来.

孙太医正半跪在榻前掐着双掌给萧言比划着:“皇上您想想您最讨厌的膳食.俄,猪肘子!一口咬下去油水汪汪,顺着嘴角往下流……”皇上喝了酒,这对病情大不利,孙太医才急得如此手舞足蹈.好在赶紧结束了宴会,还来得及补救.

“咳咳!”萧言顺着孙太医所说,恶心得干咳了几声,仿佛那油腻已经到了嘴里下了肚.她把头埋进桶里好一会,可惜还是不行.抬头时已是两眼含泪:“难受!”

“这…这…好吧,您跟着我做.”孙太医伸出右手和左手的大拇指,分别按在自己胸骨和肋骨上的两个穴位:“对,就是这里,好,用力按!”穴位位置特殊,他只好教萧言按穴,不能自己动手.

“呕!”这招果然有效,萧言立竿见影地将腹中残酒吐了个干净.酒是吐出来了,她也险些叫出来.胃像个空袋子,被人用手很揉了一把.痉挛的阵痛让她脸都白了.内侍赶紧递上热手巾和数口茶水.萧言接过,先擦了擦眼睛.原来不只是伤心才会想哭.

孙太医见萧言吐出来了,大松口气.把暖胃的汤药捧到萧言手上:“您怎么就喝了呢.虽说可以催吐,可就算不伤身也会难受啊.”

萧言漱完口长呼一口气,仰头躺在高榻上:“无可奈何.”这四个字也像是吐出来的.扭头见孙太医接着就要配制调理头痛的药丸.赶紧说道:“孙叔叔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人要见.等会我再宣你.”

见萧言有政事要处理,孙太医叮嘱她要多休息,就先行告退.萧言没来得及闭眼休息会,就听得那熟悉的声音:“臣参见皇上.”

萧言忍不住要转头看他,可是终究还是不想看.只好盯着榻边案上的药碗,让自己的视线有个放处.好在鹏之不会直视她,应该没有看见她的心猿意马:“你…病好了吧?”

“皇上知道,臣是心病.”鹏之淡淡的回答,已经能让萧言很不安了.

“......事情怎样了?”

鹏之低着头,依旧是淡然回话:“南方防堤完工时的确有重大隐患,远远低于工部标准.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修堤,本是足够,可是材料偷工减料,中间不知被多少人中饱私囊.克扣民夫工钱,又让南方百姓怨声四起.这一笔一帐都跟朝廷某些高官牵连.甚至是涉政院.”

“我知道是谁,所以让你去寻证据.”

“已经有了,明天整理好呈给您.”

这出乎萧言的意料,她问道:“这么快.你调查他们,为什么他们没有动静.”

“我没动朝里的人,抓了几个捞够了告老还乡的.过几遍堂就全抖搂出来.然后做了些假象,让朝里的人以为他们还在花天酒地地快活.我还有当时土料采办的手下,冒死抄出的真账.人证物证都有了.那段没有完全冲垮的残堤也派人守住了.他们想抵赖,不可能.”

“好!”萧言抚着下巴,边想边说:“不过现在不能动他们,自有治他们的时候……欧阳墨那边情况怎么样”

“开道顺利,只剩最后一段,若日夜赶工,十天定能打通.”

“好!”萧言抬掌击了下额头,终于有了点精神:“传诏,让欧阳墨做好开道的准备,但是暂时停下.就地驻扎,等待战机.至于渡江寻衅濮洲之类安排由他全权负责.还有!这个事交给你,以后御史有关欧阳墨的上疏,无论好坏全部烧掉,不准在朝上讨论.封他长子为骁骑都尉.立即赴前线给他父亲帮忙去.我要欧阳墨明白,我对他放心!” 文森他们在萧言面前经常似有似无地说上欧阳墨几句.萧言也就顺着他们做出微有猜疑的心态.果然穿小鞋的上疏就如约而至.

“是,我立刻去办.”鹏之领命,就要退下.萧言留住了他:“等等.尚霄霆粮草被劫是怎么回事?”粮草是大问题,宗雪的大伯正负责押送,先前传来这个让萧言忧心的消息.

“尚大人已经将粮草全部追回.我叔父已去处理,回来自会向皇上详细禀报.”

萧言听罢,不断点头:“兹事体大,丞相亲自去了啊……丞相年事已高,还跑到那么远,辛劳啊…两朝元老,看事情透彻啊…好了,你下去办吧.”

趁鹏之转身出去,萧言抬眼看了看他.手腕上已经没有那抹耀眼的蓝色.突然间心里重重一痛,忍不住叫住他:“鹏之!……对……”抱歉忍不住冲出口,对不起三个字又说不出来.

鹏之站住,暗暗摸进袖中的口袋,握住了那条手链:现在才明白,你唯一送给我的东西,都不是为了给我的……他背对萧言无声长叹,用刚刚萧言的话中有话接过那个“对”字来:“对此您放心,我还在朝中,叔父会回来的.”

王城的冬天,常常风雨交加.时逢年岁不太平,更显得阴霾.相比较而言,南方的冬天就要晴朗许多.特别是军营里面,没有瓦缝檐角的遮挡.阳光是不缺的.今天又是操练兵马的好天气.吴曦在阵前来回巡视,耳边是女步兵们挥舞长剑时卖力又总显得柔和的喊杀声,心里想着是别的事.正想着,就看见所想之人抱着一大堆物件从操练场门口笨手笨脚地过去.

“呃…林…望.”吴曦赶紧叫住她:“过…来.”

林望刚从库房过来,抱着满怀的东西,艰难地蹒跚到吴曦身前.原来是抱着七八个弩机,垒得太高把她人都挡住了.林望就隔着弩机和吴曦说话:“什么事啊,吴副尉.”

“你先…放下来…哎哎!”吴曦用手挡了下弩机,没想到哗啦啦掉了一地.“先不管它,这…两天都没看到你.还…好吧?”吴曦对这个看起来又瘦又笨的老乡很不放心.

“挺…好的,就是忙了点,要干的活很多.”林望轻描淡写地说.用手按在肋骨下.这几日吃的粮食太粗,胃开始作痛.

也许是林望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看不出什么变化,吴曦没有在意,点点头说道:“今天,两…军的将军要来巡查的.你…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谁来?”

吴曦一副早知如此忿忿的神情:“她们…果然没跟你说.巡查…是陈芝婷想出的名堂.一个濮州军官,一个......燕南军官.一起到各营检查校尉以下兵士武艺或技能.一般巡查…时候,都会让手下中…对方军中士兵接受检查的,要出了差错…好让对方…丢脸.我…我就知道她们不会告诉你的,我告诉你…一声.让你…做好准备.”

“燕南军来的是谁?”林望追问道.

“我想想…好像是…是四营的……周秀雅将军.”

“啊,应该没见过.”林望像是松了口气.

“废…话.”吴曦抬起腿轻踢了林望屁股一脚:“什么应该…当然没见…过.这里你…见过谁啊.快…回去吧.她们马上…就要来了的.小心点别…丢脸.”

“嗯嗯.”林望答应着,收拾好弩机,抱着怀里又蹒跚离去.走到半道,突然回过味来:俄?这话怎么说的.我像容易丢脸的人?……

林望刚走到营门口,发现的弩兵队的人都已经列队完毕.她赶紧放好弩机.站入队中,姜副尉又不失时机地问候了几句她变成另一种动物的头部.不过马上也站好噤声.林望头不动斜眼看去,两个戎装的将军正朝她们走来.身旁还有一个军官,看样子是都尉的装束.

三人走到阵前,校尉出列,对三人行礼,禀报:“三营弩兵六队迎接将军!”

两位将军点点头,接着□□的将军对黄袖的说道:“弩兵是燕南军的传统,周将军你来说吧.”

周将军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兵士们手里都握着弩机.就拿起来捧在手上.此时营中风起,吹得玄黑的燕南军旗和赤红的濮州军旗猎猎作响.很有点悲壮的感觉.周将军举起弩机,高声说道:“你们知道你们手里的是什么吗?这叫新弩,又叫尉迟弩,是燕南军尉迟芜大人多年前改良旧弩,成了这个样子.这,就是你们杀敌的利剑!要靠它,来提升你们的勇气,增强你们的信念!……”她说的很自豪,可骄傲中更显凄凉.弩还在,人已逝.队中燕南军的女兵听着都是悲从中来.林望却像听到了稀奇事般:新弩又叫尉迟弩,居然一直都不知道......

周将军训完话,巡查便正式开始.校尉再次出列,高声叫道:“林望,出列!”林望依言出队,心叹果然被吴曦言中.自己又被挡软柿子捏了.

姜副尉站在队后,身旁另一个副校尉拉她的袖子,低声问她:“怎么让林望去了,她射弩很准的.”

姜副尉冷笑一声:“哼,射得准就不稀我们改改弩机吗.她刚来,又是吴曦那家伙的老乡,不整她整谁啊.”

林望听不到她们的低笑.拿起自己的弩机走到靶前.抬起弩机就对着红心瞄准.

望山不对……林望心说,果然有暗箭.不过还勉强能瞄准.中指一扣扳机,□□并没有离弦而去.而是一声大响.弩机啪地一声散了架.成了一堆没有相连的零件.幸亏林望早有准备,躲得快,但还是被铜钩浅浅地划伤了额头.血珠当即渗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滑.

濮州将军轻笑一声,扭过头去.周将军脸刷地沉了下来.弩机在自己手上出错,是弩兵的耻辱.校尉转身大叫:“姜副尉,这怎么回事!”

姜副尉跑出队,看着满地的弩机残件,故作震怒.反手一巴掌,“啪”地扇在林望脸上: “混帐东西,脸都被你丢尽了!”

“住手!”周将军喝退姜副尉.走到林望身前,责备地问道:“怎么自己的武器都管不好.”

林望没有去擦脸的血,挺直身子对周将军道:“对不起大人!我一时疏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用别人的弩机考核,有失燕南军的体面!”

“不用!我就用我自己的!”

周将军惊奇地盯着林望,又低头看看地上的散架的弩机,想了想同意道:“好,我数四十拍,给我射中红心.”

“谢大人,不过,二十拍就够了.”说完,林望立即跪在地上,脱下棉袍铺在沙地上,把所有部件抱上棉袍,掏出匕首,把刚刚绷弯的铜钩按直.左手拿起弩托,右手拿过一个个部件,卡擦卡擦地飞快拼装起来.

周将军一拍一拍地数出声,并没有拖慢.她盯着林望的动作,神色越来越惊讶.新弩质轻,以木质件活铜钩相扣,结构繁复,会拼装弩机的兵士算很少数.而能像林望拼得这么快的,更是少中又少.数到十八拍时,林望咔哒一声插好了最后一个钩鞘.站起身来,抬弩稍望便射.□□破风而去,正中红心!

十八拍!周将军心里又惊又赞.她拼得最快的一次是二十五拍.没想到这个刚入军的弩兵能比她还快这么多.她接过林望手中的弩机,对着靶子瞄了瞄,更加赞叹:“你会调望山?”

林望朗声道:“回大人,我在湖州军当过一年的弩兵.在那练出来的.”

“不错,真不错.”周将军连声赞道,转身对一直没开口的都尉说道:“徐都尉,你的兵真不错,你教导有方,回头我给你记上.”说完,她招呼一旁讪笑的濮州将军去往下一个营队.

徐都尉道谢,淡笑着目送她们离去.林望本来低头站着,听得周将军的话,心里一震,原来她就是徐都尉.再抬头时,徐都尉已经站在身前,正好看到她的相貌.她看来比林望大几岁,且未过而立.身着少甲军袍,英气勃勃.军帽拿在手上,长发就用玉簪束起,垂下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背上.神态动作极有精神.细眼弯眉,看起来美丽而又干练.

看着林望呆呆地盯着自己.徐都尉上前两步,凑近林望搭住肩膀捏着袖子替她擦干额头上的血迹.然后开口说道,声音清朗:“你刚刚用中指扣扳机,食指有伤吗?”

林望吃了一惊,这个徐都尉观察得这么仔细!赶紧回话道:“是的,大人.”

徐都尉嘴角一弯,捡起棉袍披在林望肩上:“把棉袍穿上把,这样会冷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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