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二九四

10、刑法二九四 ..

10、刑法二九四

每月第一个星期天,是犯人们的大日子,只有那天家属能来探监,而且探监还得排班级日程,不是跟赶大集似的每个月你家人想来都能来。

叫到3709,罗强坐到那儿,远远地看着。罗家老大罗涌仍然穿着那身旧西装,肩膀上扛了一卷捆扎好的大厚棉被,手里提了一大兜子,又从屋外拖进来一个筐,脑门洇着汗。

哥儿俩隔着玻璃看着对方,愣了半晌,没说话,不知道还能说啥。

好多年都没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早已经是两路的人。再见面时,就是一个在里边儿,一个在外边儿,永远还是两路人。

罗家老大这些日子过得不容易,一个家散了,兄弟仨,俩蹲大牢的,就剩下他一个人一肩扛,上边儿伺候着卧病的罗老爷子,下边儿还要养家养孩子。罗家两兄弟被捕收押,多年生意积聚下来的巨额财富,都被判为非法所得,没收充公,又因为入狱打官司,搭进去不少钱,欠一屁股烂债。

罗涌拎着那左一兜子、右一个筐的,说:“老二,给你带的吃的,用的。”

罗强:“不用。”

罗涌:“入秋了,冷,厚被子。苹果就是咱自家收的,不花钱,你就给搁床底下,慢慢吃,一筐能吃一冬天。”

罗强:“……以后甭带这些,我用不着。”

沉默了一会儿,罗强忍不住问:“小三儿呢?”

罗涌:“在延庆那边儿,我刚去看过……挺好的。”

罗强:“能好?”

罗涌:“挺乐观,挺长进的,还跟我说了好多话,说队长管教的对他都不错,还问你咋样了……”

罗强:“有人欺负他?有人打他吗?谁动过他,姓啥叫啥,把名儿都告诉我,写一张纸记着。”

罗涌:“……小三儿说他没事儿,能罩得住自个儿,让你放心”

罗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把东西给三儿拿去。我不吃苹果,给他吃,三儿爱吃水果。”

当年罗老爷子一拐杖抽在罗强半边脸上,打出血了,眼角都打裂了。

罗爸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罗强说:“你就混吧,你祸害,咱家怎么就养出你来!你干得都是啥啊?!造孽啊!你将来这是要枪毙的你往后咋办!”

“你自个儿不走正道,你把你弟弟也带坏了!那是我儿子!那是你亲弟弟啊!……你把我儿子还我!!!!!”

罗战高中辍学,跟罗强混道上,歌厅,台球厅,网吧,后来开了娱乐城,高级会所,地下赌场,生意越做越大。

十多年了,俩人没怎么分开过,后腰各别一把砍刀,打架亲兄弟,上阵一家人,汗夹着汗,血融着血,肩挨着肩……

有钱一起赚,一起挥霍,酒肉声色,意气风发。

这回两兄弟一道判刑,却偏偏没有关押在一处,这么多年,第一回要分开,一分还要很多年,见不着面儿。

罗强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住哪个牢号,有没有人递给他馒头吃,同牢狱友待见不待见他,有没有人要算计他、刷洗他,他甚至不在乎这帮人喊他罗强还是周建明。他是什么人?他怕这些?

老子叫啥名儿都一样收拾你们。

可是小三儿第一回坐牢,一判就是八年,过惯了胡天胡地恣意逍遥的日子,习惯了有哥哥宠着,罩着,一人能行?能吃这个苦?

饿了有人给他递馒头吗?

同牢的人要整他逼他刷洗开飞机抱马桶,他能扛得住吗?那时候谁能帮他一把?

罗强脑子里一晃而过某些刺眼的场面,有人要是敢动罗小三儿,欺负着他的宝贝弟弟一根汗毛,他砍人剥皮挖眼珠子的心都有。

罗强问罗涌:“老头子咋样了?”

罗涌说:“还那样儿……去医院瞧,医生都不收,说年纪大了,不敢开刀,让保守治疗,就在家养着……”

罗强想了一会儿,说:“钱够吗?用钱的话,我还有几个兄弟能靠得住。”

罗涌摇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罗爸爸当年说过,绝不花这个孽子的一分钱,不住这个孽子的别墅,不坐他的车,不跟他一起过,不见他,老了死了扔在路边儿都不用他埋。

这话罗涌不能当面说出来,怕罗强翻脸掀桌子。

罗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怕他家老二。他别看是当大哥的,他管不了这个弟弟,他只能管自己,老实巴交面朝黄土大半辈子,人到中年还得屁颠颠地给俩弟弟送牢饭。

罗强也极少开口叫“大哥”,连名字都不叫。这人活得孤独而冷漠,在外人眼里,这种人就是没心没肝,六亲不认。他只认他的生意,他的房子车子和钱,他手里的枪,砍刀,他肩膀和胸口上一条条深刻的伤疤,他腔管子里流的沸腾黏稠的血……

他只认那条道,一路走到黑,直到狠狠地撞了南墙。

罗强扛着棉被,拎一筐苹果,跟春运赶火车的似的,从操场边儿走过。

他忍不住看向操场上的一群人,目光仿佛是下意识的,瞄向那个手拎大檐帽儿、光脚站在水泥地上跑来跑去的人。

放风时间,没有家属探监的几个犯人正在自由活动,闲得,踢毽子玩儿。

过分剧烈的体育活动,监狱里有限制,所以一群大老爷们儿只能搞搞这种娘们儿的游戏。

邵钧也在,警帽儿拿一根手指勾着,皮靴子都脱了,光着脚踢。

一大队的犯人都喜欢邵钧,一部分原因也是邵三爷乐呵,邵三爷爱玩儿。平时戴起警帽儿扎着腰带的时候,这厮是一警察,训人的时候严肃着呢,上思想教育课的时候站讲台上也吆三喝四、人模狗样儿的。玩儿起来的时候,特疯,跑到隔壁村儿上树偷个桃儿、或者溜到哪个监号先挨个儿发烟然后扎一堆热闹地打牌,那简直是常事儿。

一圈儿五六个人,拉开距离,邵钧啪一脚把毽子踢到三米高,待落下来,突然脚腕一抖,潇洒地扫给旁边儿,看着别人手忙脚乱地接,他在一旁得意地傻乐……

邵钧瘦,腰灵活,腿反应快。他以前踢毽子纯属是意图跟这帮犯人拉感情,套他们的话,后来玩儿上瘾了,踢得好,又喜欢显摆,时不时露两手绝的。

衬衫因为往复的动作而拽出了裤腰,松松散散的。

制服裤子包在屁股上,裤腿直拖到地,一双脚特别白。

明亮的阳光,给邵钧的脸和手臂镀了一层毛茸茸水雾朦胧的金边儿,树影和人影萌动,年轻,帅。

等罗强意识到自己在盯邵警官,他其实已经盯很久了,盯着邵三馒头的裤腰和两只白脚,死沉死沉的行李扛在肩上,都忘了……

“你们看好了哈!”邵钧认真又兴奋。

邵钧耍帅,跟另一个犯人对着踢,拿小腿横扫,正着扫,反着扫,散打的功夫都使出来了。毽子噌一下跃过他头顶,邵钧半侧过身,一个横踢的动作膝盖却是弯的,大腿和脚腕拧出不可思议的角度用后脚跟把毽子踢了回去。

“漂亮!”

场边儿几个看热闹的起哄,拍邵三爷的马屁。

邵钧得意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平时特成熟的那张条子脸,难得露出某种单纯的欢乐,很真实甚至傻乎乎的乐趣。

监区长从外边儿进来,瞅了一眼,隔老远拿手指点着邵钧:啧,你看看,你瞧瞧!

邵钧被监区长威慑性的一指,一脚就给踢歪了,毽子踢到墙上,小武警端着枪瞄那毽子,也憋不住乐。

邵钧跟小武警抛了个眼儿。

监区长隔空戳他:少爷,看你那领带歪的,你那衣服扣子咧吧着,你那猫三狗四的警容警貌……你的鞋呢?!

邵钧扭脸去找鞋,冷不防长廊下飞出两个东西,奔着他胸口袭过来!

他没看清楚,下意识就是两脚,踢起来。

监区长眼睛瞪起来了:老子不好意思批评你,你小子怎么还踢!

哪个小崽子暗算你三爷爷!邵钧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接到怀里。

一包卤鸭胗,一包爆辣牛肉丝。

邵钧回过头去,走廊下给他扔东西的人重新拎起苹果筐,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

邵钧觉得特好笑,没想到,盯着某人的背影,也看了很久……

罗强对条子没兴趣。他混道上的,最厌恶条子。他扔两包吃的,是顺手还邵三爷一个人情。

他进到这牢里,饿了一天多,粒米未进,那时候,是邵钧给了他两个馒头,一碗冬瓜汤。

不为别的,就为那俩大馒头,一个四两呢,当时爷们儿也是真饿啊!……

那天晚上,七班开荤了。

罗强从大编织袋里慢慢地翻东西,一圈儿人眼巴巴地围着,馋死了。罗强也大方,不吝,把一包包东西拆散了丢给大伙,谁想吃随便吃。

胡岩头一个就凑上去了,吃,嘴巴忙得跟个小动物似的……

刺猬,虽然挨过那两脚的梁子跟罗强还没反攻倒算,但是这厮特想得开,跟谁有仇也别跟吃的有仇,每天喝萝卜汤冬瓜汤的,体弱,脾虚,肾亏啊,于是也大大咧咧地吃起来了……

顺子特别不□新来的人,跟谁一伙也不能跟强/奸犯一伙,但是架不住旁人都吃上了,他也有点儿憋不住。

罗强拿了一大袋香肠,拽给顺子,随口问:“四川过来的?”

他听得出外来户的口音。

顺子看了罗强一眼,算是领情儿,于是也开始吃。川味小香肠,他家乡的味道,惦记着呢。

中国人扎一堆儿的习惯,吃是一种最能消除隔阂并联络感情的业余活动。

罗家老大送的一大兜子吃的,让七班牢号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也是因为同仇敌忾收拾了三班的王豹,七班狱友们心里有想法,觉着这周建明有种,在外班面前,给咱爷们儿长面子了,就应该这样儿。

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聊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刺猬说:“我,‘二三四’,当初我大哥被十几个人围着,我就是为了救他,把一个人脑袋砸烂了,植物人了。我不后悔,我救我们大哥一条命呢。”

刺猬看向顺子,顺子说:“我也‘二三四’,我们镇里的幼儿园,园长是个没长锤子的老流氓,欺负好多小娃,我们去告官,那人跟镇政府里有背景……后来有一天,我在路上憋那个人,我把他肚子捅漏了,摘了几个器官。然后我跑路到北京了,我在这儿被抓的,就没回去。”

胡岩没说自己,胡岩死死盯着罗强,问:“你呢?你到底干啥进来的?管教说的不算数,我不信。”

罗强也不想说。

被一群人逼问得着急,罗强仰在棉被垛上,一条腿伸着,漠然地看着大伙,说:“……我二九四。”

二九四是哪一条?几个人都没听明白,没犯过这条。

一大队重犯营最常见的就是二三二,故意杀人罪;二三四,故意伤害罪;二三六,强/奸罪;三四七,制贩毒品罪。每个人触犯了刑法的第几百几十条,法庭判决书里写得明白,自己都知道。所以犯人们在牢号里交流,都会直接说,我“二三四”什么的。二九四?这一大队里还真没听说过。

邵三爷靠在七班屋门边儿,偷摸地,看里边儿一群人聊天。

罗强眼贼,一眼瞧见邵钧在偷听。

罗强揶揄道:“没吃饱?邵警官想要还有。”

邵钧回敬道:“鸭脖有吗?”

罗强在编织袋里翻。

“要辣的,不辣的我不吃!”邵钧故意逗贫,斜眼看着,就是一副你想拍爷马屁拍的不准不舒服不带响你三爷爷还不待见你你白给倒贴咱都不要的表情。

罗强憋不住了嘴角浮出表情。

罗强啪得扔过去,扔得特准,正好穿越了小窗口砸到邵钧胸口上。

邵钧还没完:“苹果也给来俩!晚上你们都睡了,打着呼噜,冒着泡,睡得就跟一屋子猪似的,我一人儿哼哧带喘地熬夜熬一宿瞪俩大眼睛盯着你们睡觉我自己还不能睡,我容易吗我!”

邵三爷平时都是跟犯人这么穷逗的,解闷儿。这人在公家场合训人削人,跟在私底下瞎贫,完全是两个人的感觉。

刺猬和顺子也跟着起哄,乐:“三爷没早没晚儿的,您可注意身体,哪天您有个小病小灾的,我们这群人渣没人照顾!”

那天晚上,七班牢号很欢乐……

只有老盛一个人坐在房间最靠里的角落,大铺上,脸发青,神色阴冷,直勾勾地盯着罗强。

当天老盛也有人探监,来了个年轻的,光头,身上有刺青,一看也是道上混的,给探监室的值班警察塞了一条烟,跟老盛埋头聊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那人给老盛伸了五个指头,老盛神情诧异,考虑了一会儿,点了头。

五个指头就是五吨,道上说五千块的意思。老盛从探监室回来以后,脸色就不太对头,沉默而闪烁。

罗强和老盛对视了一眼,眼光都冷冷的,就好像啥也不用说了,霍然都清楚了对方的真实底细。

邵钧那晚在监看室里值夜班,也没闲着,从图书室搬了厚厚的一大部《刑法》。

他飞快地翻阅,翻到他要找的那页。

嘎嘣嘎嘣地嚼着鸭脖子的脆骨,咂着被花椒麻得抽搐的嘴唇,邵钧喃喃地:“操,真可以的……”

《刑法》上清楚明白地写着,第二百九十四条,组织和领导黑社会罪。

感谢青色羽翼的手榴弹,哎呦的火箭炮,绪良、darkmoon、分不清梦境过往、墨非白的地雷,摸摸~

【在牢里想念弟弟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