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

入狱

邵钧头一回见着这个人,在清河监狱的大操场边上。

那一年,监狱的大铁门还没安装指纹和眼膜识别仪;大操场旁的小篮球场,还是一块斑驳简陋的水泥地;监舍楼下的一排槐树苗,只有脚腕子粗,结出稀稀疏疏的几串槐花儿,摇出一地轻盈的树影儿。

那时候,邵钧还年轻,回头的背影还很潇洒。

“三爷你的!”

“突了,这球突了!”

邵钧接了同事传球,身子一晃,人缝儿里钻过去,空中上篮面对对手阻截的瞬间,一个潇洒的假投真传!

球被身后的同伴投进了,他自己斜着身子飞出去,地上打了个滚。

“你小子!……”田正义指着邵钧。

邵钧特别洒地一摆头,甩掉发梢的汗。几位爷每次值班上岗,就趁着犯人午休挤出来的丁点儿时间,在操场上打篮球,邵钧是他们一大队的分卫,这场的得分和助攻又两双了。

他打球打得热,跨栏背心儿下摆翻上来,撩到胸口,露出几块整齐列队的腹肌。腰上的皮带永远比正常人系松一个扣眼儿,长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拖拖拉拉一直拖到脚面,要的就是那个半掉又不掉的效果,那是他们公安大院子弟的范儿。

一辆加长的押解车驶进铁门,车上跳下来八名头戴钢盔手持微型冲锋枪的特警,神情紧张而严肃。

邵钧眼尖,隔着半个操场吼了一声:“呦?……见血了?”

两名特警队员手上有血,胳膊缠了救急的绷带。从北京城里开到清河监狱,大半天的路程,一看就是这一道儿上都没消停,差点儿让人给“翻”了。

“点儿背,操,没事儿。”

其中一个人答道。

“谁啊?”

邵钧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点头打招呼。他的背心儿前胸被汗水浸透,肩膀的肌肉线条闪着一层油亮的光,阳光正好。

他问的是车里押的人,究竟哪一号重要人物。公安特警队的三天两头往这里送一车一车的人,双方路数太熟,互相搭话都不带称谓,简明扼要。

邵钧知道,市局就这么一辆装甲押解车,带防护钢板的,专门押送具有危险性的罪大恶极的重刑犯,一般小鱼小虾的,还真配不上这辆车。

沉重的铁镣划过车帮儿,穿着厚底儿窄口黑鞋的一双脚落在地上,震得邵钧脚下的土地微微一抖,心里也莫名一动……

囚犯的手和脚铐了个全套,由八名押送的警察用枪口层层封锁着,送进监狱内墙。

“我们任务可算完成了,这人交给你们,剩下事儿可就全归你们管了!”

押解的警察把牛皮纸公文袋抛给邵钧,临走甩给一大队的管教们这么一句话,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似的,话音儿里竟然透出一股子如释重负与幸灾乐祸的腔调。

囚犯头上套着黑色头罩,只露出一双眼。

宽阔的身形缓缓地从长廊下走过,黑布鞋突然回转过头,盯了邵钧一眼。

深邃的眼,两道浓重的视线透过黑色头套,目光阴鸷,带着挑衅的意味,掠过邵钧的额头,扫射他的小腹……

邵三公子一愣,你小子看我?

看啥?

他下意识地低头,手指悄悄摸向裤裆,检查自己的文明扣儿系上没有……

裤子拉链严丝合缝儿的,根本就没走光。

邵钧莫名地抬眼,正好碰上对方嘲弄的视线。他刚才摸自己裤裆,让这人都瞧见了。

操了……邵钧迅速拽下背心,盖住小腹和腰,扭头继续打球去了。

回到办公室,监区长把文件递给一大队的几名管教:“这人,你们队收了。”

“把这人关哪儿?”田队长问。

邵钧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轻晃,抄起文件只扫了一眼,顿时皱了眉头,眼底流露出嫌恶和鄙视。

这人犯的竟然是花案子。

“让他去七班,老盛那个班。”田队说。

一屋的同事咝咝呵呵地乐,都知道田队长也没安好心。七班是一大队的“问题班”,好几个刺儿头,整人有一套,新号儿的进去,保准不能舒服了。因此,新来的看不顺眼的犯人,不用管教的亲自教育,弄到七班去收拾几天,全都服服帖帖。

邵钧回嘴:“嗳我说,咋不弄你们二班三班去啊?”

田正义说:“我们三班没你们七班厉害,我们甘拜下风。”

邵钧:“少来!上回哪个班的打球犯规,串通黑哨,欺负我们?”

田正义:“至于吗,不就一场球,去年输的,您今年还惦记着找回来?!”

田队长比邵钧来清河来得早,资历老,警衔也高一级。这一年,俩人不仅在篮球场上较劲,管理队伍也较着劲。做管教的时间长了,其实都是这么个脾气,手底下带的犯人班就跟带自己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还都特别护犊子。自己私下怎么削人训人拿大皮带抽人都没关系,就是不乐意让别人说出个不是,不能让别人瞧扁了。

“给我们班就给我们班,给我什么人我都照样儿训他。”邵钧在同事跟前不能示弱。

他把电脑里打了一半儿的游戏匆匆关掉,香烟嘬成个烟屁股,碾进烟灰缸。

戴上警帽儿,提了警棍,上工。

“一场球,就差两分……小心眼儿。”田正义在背后小声儿唠叨。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公子哥儿,骨子里争强好胜的臭脾气。

“3709,入监。”

邵钧喊着话,打开铁门,把黑布鞋领进屋。

屋里的上铺下铺坐满了人,大眼瞪小眼儿的,瞅着新来的犯人。班长老盛盘腿坐在大铺的位置,旁边坐着顺子,刺猬,胡岩,都定定地看着。

新来的犯人,入监都得换衣服,黑布鞋自始至终一声儿没吭哧,也没废话,默默地把衣服扒了,好像对监狱里这一套路数习以为常。

别说犯人们都看,邵钧自己也忍不住瞄了好几眼。新来的人极其沉默,眼光冷冷的,带着一股子麻木不仁的阴沉,薄薄的上唇抿成一道线,眉眼浓重,鼻梁很高,侧面喉结轻颤的轮廓让邵钧莫名看了一会儿……

脱下来的衣服,由同牢的顺子和刺猬里里外外摸排了一遍,确认“干净”。

布鞋是那种老北京穿的棉布衲白色厚底黑色布面的鞋子。这年头很少有人再穿这种鞋。鞋底内侧写着“内联升”,邵钧认识,确实是一家老字号,做工讲究,很“养脚”。

“内裤呢,裤头咋不脱?”刺猬翻了半天,没翻出油水,还挺不甘心。

这地儿本来也没有必须要j□j的规矩,邵钧还没发话,刺猬狐假虎威似的说:“裤裆里藏了啥好玩意儿?老实点儿,交出来。”

邵钧扫了一眼那尺寸,眼神示意刺猬:你瞅一眼,没藏手机和烟就行了。

刺猬才要伸俩爪子去摸,被对方眯细的目光盯了回来。

僵持了只几秒钟,黑布鞋嘴角甩出一丝儿轻蔑的笑,来者不拒似的,自己一把剥掉了最后一层……

“……”

“操了……”

人堆里传出高高低低的几声儿呵叹,一屋子都是男人,都明白这话是啥意思。

鼓鼓囊囊尺寸异于常人的裤裆,竟然没做假,没垫海绵也没藏手机,货真价实一爷们儿。

“还真挺有‘货’的。”顺子评价道。

旁边儿的胡岩从床栏杆上探出头,张着嘴,死盯着人看,不知不觉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

“3709,周建明,以后你就住这屋。”

等新犯换好了全套囚服,邵钧说道。

黑布鞋这时候突然抬眼盯住邵钧:“名儿念错了。”

邵钧低头看材料:“哪儿错了?”

那人冷冷地:“我不叫那名儿,你弄岔了。”

“你档案上白纸黑字儿写的,我还能给你弄岔了?!”

邵钧也纳闷儿了。

见过进了牢号还不认罪的,没见过连自己姓啥叫啥都不认的。

“周建明,本地人,八月份领的判决书,奸/淫幼女罪,十五年刑期,是你没错吧?”邵钧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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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nee童鞋的长评写的真好,没说的,奖二哥热辣犀利眼神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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