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紧贴着宫墙,冰冷的墙面带着慑人的寒冷,一如现在正向她一步步走来的刘彻。
手中端着的衣物忽然重了好几分,子夫后退,跪下,“奴婢拜见皇上。”
刘彻的目光深不见底,看了她许久,终于落在了那双扶着漆盘的双手上,原本用来弹琴的白皙手指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寒风凛冽,他微微抬起衣袖,宽大的天子朝服下,修长的手指想要抚上,然后子夫却是惊觉,而后连忙后退一步。
“浣衣局的日子好过么?”
“回皇上,子夫在浣衣局很好。”
“很好?”刘彻忽然抓着她的手臂,漆盘中的衣物尽数散乱掉落在地上,他视而不见,只是盯着被他紧抓着的手,冷笑道,“朕告诉你,只要过了这个冬日,你这双手恐怕就要废了!”
“废了就废了吧,我不在乎。”子夫看也不看他,她心里自然是在乎这双手的,只是此时面对着眼前的人心里总是有莫名而来的执拗。
“你究竟还要和朕赌气到何时!这一个月吃得苦还不够么?”
子夫硬着一口气,头依旧不抬,“奴婢不敢与皇上置气,只是希望皇上遵照先前的承诺,只当奴婢是个普通的宫女,将来出宫那一日也不要阻拦我。”
刘彻的笑容越发冷颤,脸色绷紧了几分,“好,朕遵照这个约定,只是,不知咱们两个究竟谁熬得过谁!”
刘彻回到车驾上不久,一直在一旁等候的易大人悄悄上前来,劝道,“卫姑娘何苦偏要与皇上为难?奴才知道姑娘不是爱名利地位之人,只是皇上喜怒无常,今日能迁就你,那明日呢?”
他说的不错,皇上当然是喜怒无常的,伴君如伴虎,她深切的知道,日后许多为大汉朝建功立业的臣子有许多不还是一样死于刘彻的刀下。
“大人说错了,奴婢并不是不爱名利地位之人,荣华富华更是心向往之。”
“那是为何……”
子夫淡笑道,“大人,奴婢虽然爱这些,可是比起身家性命,奴婢还是会放弃。”
皇上的车驾已经走了很远,整个过道一下子只剩下她一人。她独自冷笑,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目光怔忪。如果是先前的袁念君,此时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远离这个黑暗劳苦的掖庭,可是刚刚走过去的两年发生了太多事,刘定的死亡似乎一直还在昨日,她忘不了他临死前的眼神,那么眷恋不舍的模样,她每每抚摸着他留给自己的玉箫,眼前能看到远处高高的清露台上,一道青色的背影,暮色深沉,箫声不绝。
心里的这道坎,终究是跨不过的么?
前夜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有着积聚的泥泞,她费了大半夜时间洗好的衣物散落在地上,顿时沾染了许多脏污。还好,今日的阳光还算足,泥泞已经被烤干,她找了一个角落将所有的衣服上的泥巴抖落,最终叠好,向着原来的方向。
和风殿的守卫宫女较多,子夫上前向前殿宫女道,“奴婢是浣衣局的人,奉命来和风殿送刚洗好的丝衣。”
“浣衣局的?”那宫女显然有些愣住,刚想开口发问,后方却传来一道声响,“怎么今日来的这样晚?今晚皇上过来,耽误了美人的更衣时辰你可担待的起?”
说话的人是浈儿,她端着身架斜睨下方的女子,美倒是美,不过看这一双眼睛便不像寻常的宫女,也难怪,皇上瞧上的人有哪个是平凡的呢?
“奴婢知错,不过瞧着皇上还没来,应该还不算晚。”
浈儿冷笑,“你倒是会说话,不过是个洗衣服的丫头,竟然敢这样和我说话!”她眼光瞄到下方的衣物,用指尖拈起一件薄如蝉翼的罩衣,隐隐有些灰尘,冷笑似乎是从鼻孔里发出,“你这是洗的什么衣服!昨日周媪还在美人面前夸赞了你洗得好,今日本想叫你前来好好奖赏你一番,怎么?这上面的黑土是怎么回事?”
“您何必鸡蛋里挑骨头,尘土已经被我抖落干净,若是您依旧觉着不妥大可以叫我回去重新洗净。”子夫不卑不亢,语气冷然,“再者,这些衣物终究是要给美人穿的,到底干净不干净也得由美人说了算。”
浈儿怒目圆睁,指着前方神色安然的女子道,“好一张伶牙俐口,我这就进去请示美人,看她会如何处置你!”
子夫呆在原地,微微抬了头,浈儿已经甩了衣袖极其气愤的冲向内殿,她心里也是微有不安的,只是方才的这个宫女摆明了就是狐假虎威,仗着如今寒秋有身孕便摆起大宫女的架子。子夫心里本就是有脾气的,这下自然是与她冲撞了起来。寒秋是明理之人,自己如今虽不想借着故交指望她能帮上自己多大的忙,但求今日能安然回浣衣局就好。
许久,浈儿慢慢走了出来,脸色平淡,看着子夫也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美人说了,衣服洗的很干净,你不必再拿回去重洗……”
子夫暗自松了一口气,刚想谢恩,岂料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她意外。
“……不过,方才美人听说你言语冲撞,命你在前方的院中跪上两个时辰再回去!”
子夫意外,猛然抬头想要辩解,浈儿却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俯下身,“你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在这里头的可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寒美人,她要责罚你,你还想要推脱么?”
“你……”子夫气急,可是忽然间她却回过神来,这里是皇宫,从来都只有听从命令的宫人,哪里有宫女可以与娘娘一再辩解的呢!只是这一刻寒秋的反应却是更叫她意外,她何时会变成这样的,从前只是知晓她面冷心热,可是如今身在皇宫,为何她也变得这样心狠了?难道对如今承宠的她来说,责罚宫人已然是家常便饭了么?
庭院的一个角落没有阳光,阴冷的背面是刮不尽的寒风。子夫跪在那方,只感觉耳边的冷风一阵阵的透过身上的粗布衣服刺进身体里,宛如细针,全身的酸麻与疼痛交叠。
两个时辰……
她默默计算着时间,古时的一个时辰实在太过漫长,她数着数着就会忘了,然后又重新数……冬日的日头是很短的,西方的太阳很快落下,她口干无比,身体却又是不停的瑟缩着,真希望此刻能有一床棉被能裹在自己的身上。哪怕是一点儿温暖也好。她想到了公主府的家人,乳娘,少儿,君孺,还有此刻在宫廷的另一方的卫青……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她如此的需要家人!
和风殿的前方,寒秋站在门边打量着远处瘦弱的身影,依旧是纤纤细柳腰,明眸动人,只是此时的卫子夫却是少了当初在宣菀楼时的意气风发与潇洒自如。
她的嘴角忽然闪过一丝冷笑,眼底冷漠的可怕。终于,抬步向那方走去——
“子夫!”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女声,带着惊喜与急切。
是寒秋的声音。
子夫无力的抬起头,视线中是一位身着云纹绉纱袍的女子向她款款走来,身旁有人搀扶着,她的脸上挂着故友久违的欣喜。
殿的中央点着暖炉,与方才外边的天寒地冻相比,此刻的和风殿温暖如春日。即便如此,寒秋还是略带自嘲的说道,“我这里终究还是很冷的,比不得皇后娘娘的椒房殿。”
子夫冻的厉害,颤抖着双手端起桌案上的红枣姜汤,放在嘴边用力吸着袅袅升起的暖气,继而小心翼翼的饮下,顿时嗓子火辣辣的。
“慢点喝,”寒秋笑着劝道,“你为何不早说是你?不然我也不会叫你在殿外跪那么久。”
子夫好容易回过神来,她知道如今寒秋的身份尊贵,自己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与她说话,淡淡回道,“宫女犯了错都该受到责罚,我自然不能例外。”
“你看你,怎么这样与我生疏?”寒秋起身走了下去,坐于子夫身边,关切问道,“你我好久没见,我还没问你是怎么进宫的?”
子夫干涩一笑,摇摇头,“过去的事还是不提了,我也不想再提。倒是你,在宫里生活的还好吗?”
“皇上待我还好,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咱们在宫外的时候,还记得山阳王么?那日太皇太后寿诞,我看见他了……”寒秋略微停顿,似笑非笑的问她,“你之前一直在宣菀楼,他后来还找过你么……”
“别说了。”提及刘定,子夫便只觉得心上被剜了一刀,疼痛的厉害。
寒秋似乎是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拉着她的手问道,“子夫,你怎么了?”
“我没事……”子夫勉强起身,声音很是虚弱无力,“美人,天快黑了,我也该回浣衣局了。”
寒秋并没有多做挽留,只是声音有些诡异,微笑道,“听闻山阳王回封地了,是吗?我先前一度以为你们俩是会在一处的,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没有随他一起走,反而进了宫。”
子夫定住脚步,寒秋的话让她如芒在背,愣了许久,终是黯然道,“我不知道,从我进宫之后,关于他的消息我便无从知晓了。”
她知道,寒秋的心里是有刘定的,只是她心高气傲,从不肯轻易说出心中所想。如果现在的她知道刘定已死的事实,不知心里会受到怎样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