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凤驾在犬台宫前稳稳当当的停下, 这座行宫是上林苑三十六苑中最高的一座,坐于上方,放眼望去, 眼界所及之处皆是青绿的草地与数不清的丛林树木。
子夫怀中的据儿大抵是因之前马车颠簸得太过厉害, 这下正在她怀中哭叫不停。凝然一边帮哄着一边笑道, “陛下怎会叫娘娘将殿下带来?”子夫没答话, 回身将据儿交给凝然。一干宫女侍卫立在两旁, 她提着宽大的衣摆一步步地向上,许久,她侧身, 忽然停住了脚步。
犬台宫的高阁上,一个青白相间的人影安静地伫立着, 夕阳的柔光洒落在他身上, 伴着安静而悠扬的箫声, 那人的背影十分洒落自然。她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一方清露台, 一抹清瘦洒脱的身影,还有入人心脾久散不去的箫声。
“娘娘,您怎么了?”凝然见她不往上去,心中好奇之余随着她的目光向前方望去,半响才自言自语道, “这人是谁啊?怎么从没见过……”
从长安赶到上林苑足足花费了一天的时间, 子夫此刻十分困乏, 随侍的宫人服侍她在前殿歇下, 她前行了几步, 最终还是向原本的方向望去,那名男子依旧长身玉立, 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到来。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甬道,而他此刻就站在右方的阁楼上,一边吹奏着乐曲一边遥望远方尘土飞扬的狩猎队伍。
“他是谁?”
“娘娘不认得他也不奇怪,这个人是近来才跟在皇上身边的,原本只是负责在犬台宫养狗看马,后来皇上偶然发现他竟然精通音律,所以就命他跟在皇上身边了。”
子夫心中微愕,霎时,那男子的背影上渐渐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他是李延年。”
身旁的宫人惊讶不已,“娘娘如何得知他的名字?”
子夫不语,只摇头道,“你先下去……对了,陛下何时回来?”
“陛下今日兴致很高,只怕还得晚些,不过陛下先前吩咐了,娘娘若是到了可先行用晚膳。”
子夫点头,“本宫不饿,待陛下回来也无妨。”
天色渐晚,子夫慢步走向台前,远望着树林中忽隐忽现的马队,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只记得,从前的刘彻是极爱打猎的,每年春秋处是园中鸟兽最多的季节,也是打猎的好时机。只是近些年政务繁忙许多,很多时候他想前来都不得空,今日这样难得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能再像刚登基时那般无所顾忌,当时的朝政有窦太后把持,他无能为力,可如今的他若是一旦沉溺玩乐,恐怕不几日就有大臣守在园外等他归朝了。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好熟悉的声音,子夫蓦地转过身,此时跪在她面前的男子正是卫青。
“快起来!”子夫笑道,“你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皇上不是还意犹未尽么?”
卫青略微含糊,只道,“皇上知晓姐姐来了,特意让弟弟先行向姐姐请安。”
子夫示意卫青与她一同坐下,道,“公主近来还好吧?本宫许久没见她了,伉儿的吃穿用度可是周全?你时常在外,家中妻儿可要记着多加照料,公主又是金枝玉叶,你万不可怠慢。”
卫青点点头,闷声道,“我都明白的。”
子夫见他心中仿有事情,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卫青,你一向有事不瞒我的。”
“姐姐多想了,我哪会有事瞒着姐姐呢,只是方才想到姐姐所说,又想到先前陛下所言,心中只觉得对不住公主。”他坦言道,“姐姐,今年秋天我恐怕又得远赴雁门了,这一战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姐姐可要自己多加保重。”
子夫心中咯噔,怎么会这么快,他才从上谷回来不久,而下一场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她怅然道,“本宫在宫中自然无事,只是你一人身在疆场,倒是要家中亲人挂念。”
渐渐的,夜晚高台的寂静被如同洪水般袭来的马蹄声淹没,子夫起身,望着台子的下方,众多将士皆高声欢呼,为首的刘彻一身猎装,此时正志得意满的抓着一只不停流血的黑豹。韩嫣在一旁恭维道,“陛下神勇,风采不减当年,今日猎物不计其数,倒叫微臣汗颜!”
子夫微阖上眼角,转过身道,“对了,你可知那李延年是何时服侍在陛下身边的?”
卫青先是一阵讶异,片刻后才想起来,“姐姐是说那名乐官?他不过是昨天才得陛下赏识封了乐律之职的,之前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他,听闻他是中山人,早前在宫中不知谋了什么职位,后来因犯了错受了腐刑,之后就被贬到上林苑养狗了。”卫青说罢心中仍旧不减好奇,“姐姐为何忽然问起他来,难道方才已经见过他了?”
子夫点头道,“我先前只觉得他与一位故人有些相像,心中只是奇怪,方才问了你,自然也因是对他的身份好奇。”
卫青并不迟钝,他听到子夫所提故人两字,心中很快便有了答案。那李延年眉宇清逸,不比一般宦官,他通晓乐律,时常手持一支莹白色的玉箫,即便身处上林苑,却仍然是一身青白相间的衣裳……他苦笑了一番,神色并未叫子夫察觉。
片刻后,刘彻一行人已然登上高台,他见子夫正与卫青相迎,笑道,“怎样?见过你姐姐了?”
卫青恭敬答道,“微臣谢陛下。”
刘彻点头,上前对子夫兴高采烈道,“你看,这是朕特意送给你的!”
子夫忽然闻道一股血腥之气,接着便是望见一双死瞪着她翻着绿光的眼睛。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心跳陡然加快,“陛……陛下……”
那是一只成年黑豹子,尽管体格宽阔凶猛,此时却是成了刘彻的剑下亡魂。子夫不敢避过脸去,只是低着眼皮强迫自己摆出笑脸,“臣妾……谢……谢陛下厚爱……”
她的仓皇让刘彻身后的韩嫣暗笑不已,上前很是自然地接过刘彻手中的黑豹,笑道,“皇后娘娘不必害怕,这黑豹子已经死啦!一具尸体有什么可怕的呢?”
刘彻挥手笑道,“好了,带下去,今晚便剥了皮给朕当下酒菜!”
后方忽然响起一女声,“那敢问陛下,小女子射的鹿可否一同与陛下的黑豹煮了?”
这声音十分甜美,却不乏刚硬之气,子夫原本心中起伏难耐,这下却是瞬时冷静了下来。
羽林军打猎的队伍里,有女人?
“好!朕还从未尝过鹿肉与豹肉放在一起的滋味,一并带下去罢!”
那女声再度传来,“谢陛下!”
子夫在宫前火把的映照下,她大约能看见说话的女子是谁。只是黑灯幽火,她看不真切。
夜间,犬台宫中的宜欢殿中,觥筹交错,酒香肉香四溢,子夫对此并无多大兴致,只是撑着笑脸陪同刘彻将这庆功宴走下来。盘中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却闻得阵阵泛呕,筷子刚伸出去,眼中便立刻浮现出那双逼人魂魄的眼睛。
“据儿睡了?”
子夫忽然意识到刘彻在问她话,笑道,“据儿贪睡,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小孩子嘛。”
刘彻叹道,“可惜据儿太小,朕恨不得现在就能教他骑马狩猎。”
“臣妾知晓皇上的心思,不然皇上也不会命臣妾这么远将据儿也带到上林苑来。”
下方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殿下,一名军士正为大家即兴舞剑,时不时地喝上几口酒以表动作飘逸美观。那军士的动作十分柔缓,可每到刺剑之时去不乏凌厉果断,忽然,他挥剑转过身,剑背身后,左腿屈膝,头微微扬起,面对着上方的帝后,嫣然一笑。
“不错,韩嫣,你这表妹可真是寻常女子不同,竟是学得一身的武艺!实在难得!”刘彻举起酒杯,递给李延年,示意他端到下方,“朕赐你这杯酒,当是你为朕表演的酬劳。”
那女子欣然接过,一饮而尽,“谢过陛下!”
子夫舒缓了眉眼,“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见过皇后娘娘,启禀娘娘,小女子姓王,单名一个隐字,是韩大人的表妹。”
那女子的脸色明艳欢快,每一句话都从未显现出她的拘束或谨慎,对着天子与皇后,她竟丝毫不畏惧。子夫淡笑,“王姑娘真是好身手,实在叫本宫佩服。”
“娘娘谬赞了,小女子小小伎俩实在不足挂齿,倒是更加羡慕娘娘天姿国色,母仪天下呢。”
已经快到天明,宜欢殿的酒宴还未结束,刘彻一整夜都未阖眼。子夫回到偏殿已近一个时辰,她一人喝茶许久,终于,案上的茶具被她一股脑全部推下地。
凝然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一边捡一边道,“也不知韩大人存的什么心,今日让他表妹出尽了风头,刚刚在殿中,她的话也太不知分寸了!可是皇上高兴,根本就没计较。”
“韩嫣存的什么心我能不知道么,那个王隐分明就是奔着皇后的位子来的。”子夫望着前方一杯冒着热气的新茶,心中似在想些什么。
凝然气恼道,“韩大人就是仗着皇上亲信他,根本不将娘娘放在眼里,他当皇上都是他的呢!娘娘,咱们要不要……”
“不用咱们做什么,他自有人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