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陈午做主在堂邑侯府中宴请受封不久的周阳侯田。宴请那日,不只陈珏和陈尚理所当然地作陪,就连一向不怎么管事的陈须也被陈午勒令留在家中。
陈午和田坐席极近,两厢推杯换盏,甚是快意,两人口中的酒辞也显得更加情真意切。陈须坐在陈珏对面,堪称英俊的脸上五官微皱,神色苦恼。
陈午笑着说道:“当日那些人跪在未央宫里进谏,我着实替你捏了一把汗,所幸陛下不受他们蒙蔽,这周阳侯的名号注定是你田中丞的。”
说着,陈午不着痕迹地瞟了昏昏欲睡的陈须一眼。他这儿子虽是世子,但对于这些跟人交往的事实在不怎么热衷,将来袭了他的侯位可怎么跟公卿们相处往来。
酒气上头,田的面色格外红润,朗声笑道:“我非是不知好歹之人,除了天子的回护,堂邑侯和武安侯亦没少相助于我,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轻叹了一声收回视线,陈午平和中正的脸上露出诚恳的微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太后兄弟封侯虽非制度,但早已是约定俗成之事,我们父子不过是依例而为,怎么就说到恩情去了?”
陈珏把陈午的表现看在眼中,不由地微微一笑,陈须生性不喜受拘束,偏生刘嫖这会儿还在长乐宫待着,连个求请的人都没有,坐在这里的确是难为他了。
酒过三巡,田越地意气风,只是陈珏注意到田言谈间必称堂邑侯,绝口不提陈午眼下还是他的顶头上司,端的是不肯居于人下。
浅浅地饮了一口侍婢送上来的凉茶,陈珏把嘴边的笑意憋回去,右手对陈须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最后停留在食指指向门外的动作。
一个侍女从陈珏这边走过去,轻轻在陈须耳边说了两句话。陈须跟陈珏对望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
又过了一小会,陈须总算“不得不”失礼地中途从席间退开,陈珏看他的脸色,一转念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迈开步子跟上去。陈珏在拐角处拦下陈须,笑道:“阿兄今日究竟急着去做什么?”
陈须眼看躲不过去。低声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早先跟陈举那小子约好地事情。我这做人叔父地总不能言而无信罢?”
“陈举?”陈珏想起这个曾埋怨过他地侄子。忽地觉他们已经有日子没见。他狐疑地看了嬉笑着地陈须一眼。飞快地道:“你跟他约了什么?”
陈须亲昵地拍了拍陈珏地肩膀。压低声音道:“陈举今年已经十三快十四了。”
陈珏唔了一声。仍旧有些不解。随后看见陈须地表情才有些了悟。忍笑道:“难不成?”
陈须得意地一笑。道:“你小时候尽跟着陛下困在宫里。稍大地时候就娶了芷晴。根本没用得上我这个兄长在旁指点。这回陈举长大了。我又岂能错过?”
陈珏听得哭笑不得。只得道:“阿兄记得分寸。”
“保准没事,我就去带着他去城中少年的踏青聚会上转转。”陈须混不在意地挥挥手,快步离开了。
陈珏站在原地不由地失笑,摇了摇头之后才回转堂上。这时候田已经有些喝高了,陈珏走近的时候他连打了两个酒嗝,那股味道逼得陈珏不得不皱眉。
好不容易送走了田,微醺的陈午立刻目光澄明,饮过醒酒的凉茶之后才道:“田还真是十足的逐利之人,这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实在让人不敢放心跟他结交。”
陈午作为御史大夫,手底下一群有言事告罪之权的御史,他自有一套消息来源。
田近日春风得意。宾客满门,传言说他家的宅邸已不输魏其侯府,奴婢之数更是以车衡量,然而这些都是小节。陈午听人说道,田得意之时,竟能慢待其兄盖侯王信。
陈午享惯了天伦之乐,对亲族极是在意,最看不惯不顾惜血亲之人,田不过比闲居的王信多了个实权之职。他就敢这般轻视兄长。陈午心中着实厌恶。
陈珏和陈午闲聊了几句,陈午大概是觉得舒服了。随手挥退替他按压肩膀地侍女,坐直了道:“子瑜,那些弹劾你的人我查了,说来这事也跟我有关。”
陈珏温声道:“阿父本就不是揽权之人,被他们使花招蒙蔽一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陈午摇头道:“我当日在御史大夫府初来乍到,自然更亲近一些人,冷落一些人,这其中有那么十几个从卫公时就不得重用,眼看翻身无望,索性铁了心跟许昌在背后捣鬼。”
通常说来,大多言官靠着嘴皮子和笔杆子吃饭,虽说个个清名在外,但真正敢于玉阶喋血、冒犯天颜的也不多,陈午做御史大夫地前提下,仍然会没事弹劾陈珏的人就更加屈指可数。
但言官就是有一点好处,他们说得再过分,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即使是刘彻在大多数时候也不会把人杀头,最多将之贬谪出朝。
相反地,言官一旦言事成功,被弹劾之人从此就得在他们面前绕着走,若要陈珏果真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定了罪,他甚至不好对人恶言相向,一旦弹劾他的人有了什么祸事,权势熏天的陈家还得背上怀疑。
陈珏见陈午满脸怒气,心知他是真心为自己不平,劝慰道:“阿父不必担心,陛下既然说了要保我,这事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至于许昌……来日方长,我们也不必急在一时。”
陈午哼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你还年轻,不知道官声的重要,那些言官不管其为人如何,表面上都是清正耿直的饱学之士,若是他们盯着你不放,数年后天底下有声望的人齐齐攻讦,介时谁都护不了你。”
陈珏笑道:“哪有阿父说得这么严重?”他又不会做什么恶事,那些小节根本就不足挂齿。
陈午听了不觉有些意外,陈珏这些年来几无行差踏错,他一直以为爱子应当极看重名声,须知常人被御史这般弹劾,早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
陈珏笑着解释道:“就算再退一步,太学和天禄阁的人都是大有名声的贤。长安城里真正作恶地人多了,我与他们交好几年,再加上蓼侯、孔安国和伯鸾他们经营,他们万不会针对我。”
想起清名渐远的东方鸿,陈午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和刘嫖本来一直看不起这个庶长女婿,谁知自他去了太学教书,竟然渐渐地跟知名的博士们打好了关系。富贵的陈家有这么个带着书香气的女婿,倒也不错。
又过了片刻,陈珏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些被人利用的御史就算了,现在我们不能再姑息许昌,再过些日子等这次的风波平息了,阿父就动手罢。”
“许昌虽然官位不高,但位居列侯,我们压制他容易,若要不被人察觉地彻底断绝后患,岂会简单?”陈午皱眉道。
陈珏微笑道:“谁身上没有不法的事情,只要查出他的问题,不用我们动手,原先弹劾我地正直之士就第一个不会饶他。”
又一年上巳时节将至,陈珏一大清早就跟着兄弟几个加上陈柔一家出外踏青。
浅草萌,清香四溢,春风送暖到身边,陈珏自在地坐在马上,也不扬鞭加速,只是向四周远眺随意赏景,冬天时纵然侯府和宫中的保暖再好,这样新鲜的空气仍然少有。
间休时行过小河边,陈珏兴致一来,随手扯下一朵嫩花,仔仔细细地插在陈桓又短又软的间。
芷晴白了陈珏一眼,道:“真没个做阿父的样子,人说小孩子从会说话了就开始记事,你也不怕阿桓记住这些事?”
陈珏哈哈一笑,看着陈桓在那咯咯直笑,他心中更是有几分得意,芷晴轻手轻脚地摘下那朵头花,忍俊不禁地道:“你还别说,桓儿是比太子生得秀气,方才果真跟小女孩似的。”
不远处几个陈家的小孩子玩闹个不停,已到了出嫁年龄的若若倒稳当了许多,待在树下的青石下同东方朔说话,陈珏从马车中取出两个锦垫,就地而坐。
鸟语花香处处,陈珏二人低语了一会,芷晴忽地道:“说起来,田处境似乎不怎么好。”
刘彻重孝地名声在外,长安地侯夫人时不时地入宫朝见窦太后,这种场合自然离不了芷晴。田的夫人每每入宫,慈和地窦太后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芷晴看那位体弱多病的田夫人也有些同情。
陈珏轻声道:“这是心结。”
谁叫窦太后不喜欢王呢,更何况这个周阳侯是刘彻一意所封。陈珏想到所见所闻,思及刘彻那边还要升田的官,不由轻吁了一口气:窦太后就快坐不住了,但只要这两年战火在窦婴和田之间蔓延,陈珏就可以隔岸观火。再开,几位侍御史再次上书弹劾陈珏。按说天子对诸人的第一次进谏早就应该有所回应,但陈珏踏青出游,事事不受影响,几位被忽略的御史就按捺不住了。
陈珏站在殿上,还有闲心数了数,这次的弹劾数比上次少了好几个,不知是因为他先前卖的人情奏效了,还是因为刘彻的回护之心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