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 马邑客
入夏了。午时前后的天气有些热。桑弘羊一脸兴奋地描述着昨夜的天生异象。就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似的。陈珏听得有趣。不觉笑道:“天文星象一道神秘驳杂。我看你对这方面好像挺有兴趣。不若改日去拜见司马太史。他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桑弘羊一下子蔫了。摇手道:“司马太史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怎么会理睬下官这么个无名小卒?”
司马谈虽不是什么权贵。但他为刘彻的茂陵勘测风水、兼顾天地。在刘彻身边的地位也非同一般。桑弘羊想起那位美髯飘飘的太史令。干脆地摇了摇头。
陈珏颔首道:“我虽不与司马太史如何相熟。也知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天底下对星象之道有研究的人不多。你若是诚心诚意求教。他不会不管你。”
桑弘羊眼睛一亮。旋即飞快地点了点头。他怕陈珏嫌弃车中憋闷。信手卷起帘才道:“下官家中那位客人从北边来。我道武安侯爷贵人事忙。岂是闲杂人等轻易可见?但家父却说此事事关重大。定要求见武安侯一面。是以下官才贸然相邀。”
陈珏却是注意到桑弘羊神色中的几分无奈。他笑着说道:“桑翁见多识广。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桑父一介商人。无论是自身的才能还是肯倾尽家产送子入仕的表现。怎么看都不是简单人物。
桑弘羊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多了几分感激。他遵从父命是理所应当。但陈珏得了这么不明不白的邀请。还二话不说就肯前往做客。这就十分难得。换了旁人不以为桑弘羊鬼鬼祟祟是心怀歹意就不错了。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会儿。桑弘羊彻底从天象的神奇中回过神来。又跟陈珏简单地聊了几句。他看了看陈珏的神色。只觉武安侯比起从前好像更加从容自若。忽地道:“下官怎地觉得侯爷与往日不同了?”
陈珏闻言不由地一怔。桑弘羊顿觉失言。犹豫着开口道:“下官莽撞了…”
陈珏笑着挥挥手。坐直了身说道:“没事。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不同了?”
桑弘羊心思转得快。笑嘻嘻地道:“下官是觉得武安侯越来越威严了。跟丞相身上的感觉差不多。下官站在您面前。总好像矮了一辈似的。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
陈珏看得出桑弘羊的表现有几分真几分假。听了他胡乱的奉承话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出身、地位尽不相近。只是因陈珏不若有若无地照拂和桑弘羊的主动有几分亲近。自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能聊得热火朝天。陈珏也不可能没话找话。所幸桑弘羊能说会道。寻了些雅俗共赏的趣事说来。又不时地说了些丞相府中地事。这一路倒也是话声不断。
陈珏呵呵地笑着。不时温声回应着桑弘羊的话。忽地觉得这情形跟他自己在窦太后面前时有点像。北阙外的权贵聚居地。便能远远看见一处不大却景致的宅邸。桑弘羊那位体型偏胖的父亲桑隆站在门口处。正不断地左右望望。帕子不离手。时不时地便轻轻擦上几把汗。
陈珏自知不合适在武安侯府招待桑家父子。他们父子也心知款待陈珏的事有些乍眼。干脆將会面安排在桑弘羊的一处别居。桑老板又特意安排了士人间聚会的雅致之物。专为迎合陈珏。端的是用心良苦。
陈珏下得马车。见桑老板微弯身躯要向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几步扶了一下。桑弘羊在一边见了陈珏的动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这位桑老板身有民爵。本不必这般低声下气。陈珏看见眼里。心中越发地觉着别扭。
桑父抹去头上地汗。手臂一伸。又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迎着陈珏入内。样子虽谈不上阿谀谄媚。但也绝非平等以待。
陈珏早年因郭解与桑老板有过几面之缘。这回桑老板却半点不提郭解二字。好像只把陈珏当做爱子的上官一般。思及此处。陈珏又是微微一笑。
陈珏走进门。随后便安安稳稳地落座。静静地等着看桑家父子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葯。想要见他一面走他路子地人多了。陈珏倒要瞧瞧桑伍要引见一位什么人。
桑父趁侍女如云、来回穿梭地工夫。打量了陈珏好几眼。他跟贾同在生意场上相争。许多年前就听说那个贾胖子跟陈四公子关系不错。除去那些把陈珏夸成天人的传言。桑父通过儿子的描述和近年来地几件事。自问已对陈珏略有了解。
没有等到陈珏发问。侍女才上了热茶。桑父就先告罪一声。引着在后堂等候多时地人见过陈珏。陈珏看了他不觉有些意外。那人约莫四五十。皮肤黝黑。五官凌厉。怎么看都不像是希冀入朝为官之人。
陈珏打量那人的工夫。那人也在观察陈珏。他眼中有希冀地火花闪烁。这会儿工夫。那人已经有礼地朝陈珏行了礼。又连连请陈珏不要怪罪他们大费周章地请他来此。
众人一一落座。桑父略微欠身道:“武安侯爷。容我引见。这位是我多年好友。雁门人士。姓聂名壹。”
陈珏心中微微一动。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那厢聂壹已经在向陈珏行礼。口中道:“雁门马邑人聂壹。见过侯爷。”
陈珏笑着瞥了丧家父子一眼。和气地客套了几句。又扶起聂壹。等到几人再一次落座把酒时。陈珏才忽地记起来聂壹这个名字。武帝朝第一次大举伏击匈奴的马邑之围。正是由一个名为聂壹的商人发起的。
“…匈奴人虽有数万控弦之士。锐不可当。然其生性贪利。觊觎中原风物。只要我大汉利用得当。击溃匈奴单于绝非难事…”
陈珏一边听着意料之中的话。一边连连点头。这会儿聂壹已经说到他与匈奴贵族有所往来。可以假意投降。引匈奴大军入马邑。那时即可使大汉军马全歼匈奴人马。
聂壹说得马邑之谋的高氵朝。心中正自兴奋。眼见陈珏神色如常。不由暗想:武安侯爷年少显贵又得天子重用。果然不是没有道理。单就这份涵养功夫。他沉浮世间数十年的故友桑隆都没有。
桑弘羊父子静静地听着不说话。中间却时不时地对视一眼。陈珏將之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设有专人收受民间投书。此计这般精妙。你为何不亲自呈于天子?”
聂壹苦笑道:“侯爷明鉴。此事非同寻常。若是落在外人眼中。小民跑不了一个勾结匈奴人的罪名。”
那我就不是外人了?陈珏看见聂壹一脸的诚恳。微笑着道:“陛下英明。万万不会冤枉哪个大汉臣民。这点是你多虑了。我在这里担保。你尽避投书就是。”
聂壹一时间哑口无言。这计策若然能成。今日在座的人都是大功一件。转念一想。聂桑两个豪商心中齐齐一震。莫非武安侯笃定此事难成。因而到手的功劳也不肯要?
陈珏作势了一口茶。实际上只是碰了一下边沿儿。聂壹试探着道:“天子广开言路。小民本应投书等待。只是此计最好行于夏秋。这恐怕等不及了…
“你们这不是舍近求远吗?”陈珏明白了似的哦了一声。指指规规矩矩坐在那的桑弘羊笑道:“这么一位可以直接求见天子的侍中郎在此。还有何烦恼?”
桑弘羊啊了一声。不知所措。桑父轻瞪了儿子一眼。心中也有些无奈:谁不知天子对武安侯几乎言听计从。同样的计谋若是由桑弘羊所上。天子的重视程度从一开始就少了好几倍。
陈珏神色轻松。笑容温和。心下满是笑意。狡诈的桑老板想借着他的势促成此事。再给自家的儿子留点功劳的肉汤喝。然而陈珏岂是会轻易应承事的人?
桑弘羊原先的感觉没错。陈珏近日的心态是有些变了。他月来想起策论遗失一事。只觉此事归根到底是由于他的不慎。他当日明知那些制度不属于大汉。就早应付之一炬。而不该留下丝毫痕迹。说到底。还是陈珏心底那一分隐约的不甘寂寞作祟。
今时今日。陈珏已经知道了怎么控制这种心理。这马邑之围在历史上是失败的典范。他从旁多加建议自是理所应当。若是让他把这份可能的失败加在自己身上。他是万万不干的。
“这件事急不得。聂翁尽可徐徐图之。”陈珏换了个法子称呼两鬓斑白的聂壹。
就算马邑之谋尽得天时地利人和。外人不知道。陈珏却清楚刘彻现在动用不了多少汉军。窦太后一日把着兵权。刘彻只能一日看着马邑两个字干着急。
聂壹心知陈珏这等身份的人不会无的放矢。心下若有所悟。人人都说天下最知道天子心意的就是武安侯。这样看来。恐怕此时的确不是时机。
匆匆一会之后。聂壹暗示了他会听陈珏安排的意思。陈珏则又因为粮仓的事忙了起来。虽说杂务用不着陈珏去做。但中间有许多关节必须得陈珏的面子才能畅通无阻。
随着天生异象渐渐淡出长安街头巷尾的话题。又一个传闻散播得沸沸扬扬:王信之子王重。在外醉酒时大肆宣扬。其叔田不日將迁为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