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大宴不可能像三五老友相邀小酌那样简单,下午说好了,天还未晚便可以坐在桌前。这种具有很深政治目的的饮宴更是如此,为免出纰漏,需要准备,需要考虑的事繁琐无比,所以宴席的计划虽然早已定下,但正是开宴却定在了四五天之后。
赵胜公务还忙不过来,自然不可能亲自关照宴席的事,但因为其中乾坤颇多,当然也不能放心交给大管事邹同他们去安排。如此一来,主持筹备的任务便只能烦劳乔端。邹同他们深知乔端在主君心中的地位,这下手打得倒也心甘情愿。至于乔端,赵胜虽然很客气的说了“烦劳”两个字,但他心里很清楚,乔老爷子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乐意无比,毕竟相比陪着许行天天泥里水里折腾的辛苦,这番安排几乎相当于让他颐养天年了。
不过乔端“躲清闲”的喜悦也就维持了不到一天,就在赵胜给他派下新任务的次日,许行便亲自登堂入室,向赵胜请示要去邯郸以外赵国各地转转,也好为今后的开渠沃肥增加地利准备好第一手的资料。
面对老爷子的主动请缨,赵胜当然是千恩万谢外加安排人员跟随,而乔端更不能连点话也没有。然而刚开口说要陪同,许行便连连摆起了手,说是清楚乔端身体不好,再加上又要经办别的事,更是不能让他跟着。这些话自然正中乔端下怀,于是两个老头当着笑而不语的赵胜的面左一个“呵呵呵”,右一个“呵呵呵”,再经一番虚假客套后也就马马虎虎遮过去了。
宴饮的事在平原君府里有条不紊的准备着,而在平原君府之外,这件事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赵豹自从那天来了一趟以后便规规矩矩跟着太宰继续读六典去了,而赵谭他们也像是没把这次宴饮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就算见了赵胜也是一如既往的亲热,完全是一副好叔父的样子,当然好叔父也就仅限于赵谭他们了,至于赵正那几个沉不住气的人,要不是被赵谭、赵代拉进密室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只怕早就满世界宣扬要给赵胜难堪了。
白瑜和郭纵在赵胜回到邯郸后没多久也奉命赶了过来,他们自然早已达成了商业协定,先进冶炼技术的秘密依然由郭纵独自掌握,而白家却把手插进了财务方面,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对此赵胜并没有多说什么,除了好言鼓励一番,剩下的便是把郭纵单独留下来向他密授生产方向的事,郭纵见赵胜改变了原先的主意,要将重头放在兵器之上,虽然在心惊之下意识到了些什么,但还是唯唯诺诺的领命而去。
邯郸城里一派“秩序井然”,但出了邯郸却是暗流涌动,随着赵胜回到邯郸后的时日增加,各处的消息也源源不断的传了回来:云中方向,楼烦王在赵胜离开没多久便组织自己和从丁零、东胡那里借来的数万人马对高阙外围攻势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虽然没能攻下高阙关,但也战果丰硕,几乎将赵胜此前在阴山阳山苦心构筑的工事破坏太半。根据牛翦和赵奢的分析,楼烦人得手之后,再相大举进犯时日不远。这些情况早已在赵胜预料之中,唯一让他担心的是,楼烦此次进攻所用兵马里头竟然没有一个匈奴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位依然了解不深,未能探听到更多消息的匈奴左贤王於拓确实是个谨慎的人,要想引蛇出洞也只能耐住性子跟楼烦王继续磨下去。
义渠方面也已经传回了消息,根据范雎和冯夷回报,他们业已安全抵达彭卢,但如何接触义渠王叔穆列斡还需等待合适时机,不过他们渡黄河南行之时也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那就是在贴近黄河的河南地一带依然驻留着数万未随大部北逃出关的东胡残部,这些部落散居在河南地北部,恰好将义渠与赵国云中隔开,虽然迫于义渠的强大已经依附义渠,但依然保留很大的独立性,对范雎他们争取穆列斡应该有很大的用处。
相对于范雎他们的“及时”回报,潜赴魏国的蔺相如就颇让赵胜揪心了,自从在云中接道他的迷信之后,到现在依然没有一点消息,虽然按照行程推算,蔺相如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大梁,赵胜也绝对相信蔺相如的口才就算把魏国满朝文武都说死也不成问题,但在没有确切讯息传回之前,赵胜心里终究难免没着没落,好在乐毅那里倒是回信了,乐毅接到命令部署完宛城防线便赶赴了大梁,一方面想法寻找蔺相如,另一方面则做好了最坏打算,那就是在找不到蔺相如的情况下准备强行闯宫面见魏王。估计现在就算还没赶到大梁,也已经离大梁不远了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根本无法形成迅捷有效地信息交流,也就难怪有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这种做法固然是对将领灵活掌握战略战术的要求,但同时何尝不是对君王命令无法及时下达,等下达以后估计早前分析好的形势早就面目全非的调侃呢。
赵胜对此实在无语,也只能放任自流,为了向韩楚等国表达赵国对此的淡定,除了正常的交往,干脆连秘密使臣都没派出,那意思自然是让他们自己琢磨着去办。
好在赵胜虽然被捂住了耳目,秦齐两个大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不管在什么时代,战争打得都是一个势,只有“势”到了才能后顾无忧的开练,目前韩魏楚宋各国态度不明,燕国也是明齐暗赵,虚以委蛇,秦齐两国虽然自有部署周旋,短期内却依然不敢妄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天天的忙碌都是很晚才能结束,就算赵胜年纪轻精力充沛,这样折腾也难免疲惫,冯蓉那天打消去意以后已经去了赵墨的秘密驻地,很少能回到府里,府中仆役婢女虽多,但在赵胜面前能说上话的也只剩下了乔蘅一个人。
乔蘅虽然已经得了名分,但依然一如既往的如婢女般随在赵胜身边照料,白日里帮赵胜抄写不能为他人所见的密文或做些别的事,到了晚上不论多晚都要伺候赵胜洗漱休憩了方才去歇息。她是心细的人,又是一心倾在了赵胜身上,眼巴巴的看着赵胜繁劳不息,心里虽然疼惜却又不能说出来,也只能在一些细小处精心为他分忧了。
春末晚风亦凉,拂着窗扇上的绢纱不时发出“沙沙”轻响,平原君府主君寝居之内并未点燃数十盏灯碗的铜树,只在其上立了五六只白烛,烛光摇弋,室内充满了淡淡的光芒,静谧之中让人心情舒缓。
那白烛是乔蘅让人取来的,铜树太过明亮,赵胜每天忙碌过晚,精神过分亢奋,若是没有缓冲很难休息好,较弱的烛光恰好是最好的舒缓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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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微微的闭着双眼斜身靠在一方绣墩上,早已将那些让人头疼的国事全数抛在了脑后,只是由着乔蘅为他按摩肩背。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彼此的呼吸不闻他声,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离开邯郸去大梁的路上向晚投宿的时日,那时他们俩是真正的主仆,然而此情此景却又如此的相似……
“唉……”
寂静中一声似有似无的微弱叹息如空灵般飘过,赵胜缓缓睁开双目,抬眼处恰好直面乔蘅微垂的眼帘,见她玉润的面颊上略略带着些许忧伤,不免有些好笑。这姑娘来到他身边已近一年,优渥的生活早已消去了当日的菜色,充足的营养使她原本单薄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发育,原先那个略显瘦弱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体态婀娜的少女。然而她的神情却依然有如当日在那个小小的山村里一样,唯一的区别仅仅是添了几多柔清,再难寻那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
“蘅儿……”
赵胜也没来由的跟着叹了口气,挪挪身子将乔蘅白皙的素手从肩上取下轻轻的抚摸着笑道,
“你说我现在做了相邦,权也有了,势也有了,为什么却难有原先那种……嗯,那种心情呢?有时候我都在想,要是王叔祖安平君还活着该有多好,他虽然严厉了些,可若是他还活着,也用不着我去对付李兑,当一个没权没势的闲公子倒也不错。”
乔蘅静静的听着赵胜轻声诉说,长睫微霎间忍不住轻轻咬住了莹润的下唇,半晌才抽出手继续按摩赵胜的肩膀,幽幽的说道:“公子说什么呢……妾身原先听爷爷说,为人在世没有用不上的才情。公子志在兴国,又是才越先王,上苍怜悯大赵,公子不想出这份力怕是也不行。”
“蘅儿这些话可有些过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先王驰骋天下难觅敌手,我哪里比得上。”
赵胜说那些话本来只是一时感触,他在上一世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何尝没有与别人一样幻想过万骑相拥、笑傲朝堂,可是当这些幻想变成现实以后,他才发现这种生活并不仅仅只是意气风发,更多却是重重的责任,有时候甚至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然而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乔蘅也不行,所以见乔蘅小脸上满是认真,刚才那些倾诉显然出自内心,便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忽然之间又感觉她的话里多少有些怪异,不觉好奇地问道,
“蘅儿,你什么时候改的称呼?我原先怎么……”
乔蘅被问得一愣,眨了眨眼才失声笑道:“公子整天的忙,难得闲暇下来,怎么会注意这些?其实,其实妾身早已……”说到这里她一阵脸热,忙转口道,“妾身又没见过先王,哪能知道先王什么样。妾身只要知道公子不比先王差就是了。”
这些话哪有半分掺假,对乔蘅来说,赵武灵王虽然是赵胜的父亲,但也跟那些什么尧舜禹汤一样遥不可及,根本没有具体的概念。而赵胜却不同,她嫁给了赵胜,虽然只是妾,但赵胜对她来说却是实实在在“一丈之内的夫”,更何况她早已对赵胜倾情,别说赵胜做了哪些大事,就算只是略显才智,在她眼里也难免无限放大。
赵胜顿时失语,他突然想起上学时学过的《邹忌讽齐王纳谏》,原文都丢光了,只记得里头有什么“私我爱我”,当时他只不过当成课文来背,然而听了乔蘅的话却突然真切的明了了其中的含义……
赵胜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乔蘅,他真心实意的给了乔蘅名分,然而其后出了那么多的事让他全无心情,后来很快又率军去了云中,如今虽然回来了却依然被繁琐的事务缠住身难以动弹,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何曾真正考虑过乔蘅她们的心情……
“蘅儿等等。”
赵胜腾地一声坐了起来,乔蘅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一阵茫然,刚“哎”了一声,就见他伸手在地上一拄便跳起身快步跑出了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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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一章本来还没完,不过实在是太长了,分一章晚上再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