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何矍带着四五名兵士推搡着另外三个相互瞪着眼谁也不服谁,仿佛斗鸡似的士兵闯进了账来。这大帐虽然不小,但突然挤进来这么多人,却也显得极是拥挤。
廉颇这次挑人确实下了狠手优中选优,那些兵士全都是高壮异常,眼神中透着精气,而且年龄也都不大,最大的估计也没超过二十五六岁,特别是被押解而来的那三个人里头最左边那个,虽然身量极高,但面相却颇为稚嫩,打眼一看,至多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军营中年轻人扎堆,最多发的就是同泽互殴,那三名兵士刚才显然都斗上了气,下手也够狠,往眼前一站,一个个眼轮乌青、嘴角渗血,腮帮微肿,反倒去岁数最小的那个兵士还多少有点人样,受伤最轻。
他们三个刚才闹得够狠,但军营中的规矩还是懂的,被窦丰恨恨地瞪了一眼,又看见他们廉将军黑着脸站在一旁,虽然还是一副气昂昂的样子,却也乖乖的低下了头去,仿佛被打皮了的捣蛋孩子被自己最敬重的长辈逮住错实在没了法子,只能随便你收拾。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牧,你他娘的给老子闭上嘴,让他们俩先说!”
上下有序的军营中向来没有越级拿问的规矩,廉颇虽然很是生气,但刚才就已经交代窦丰处理这件事。窦丰今天头一回遇上相邦这么大的官儿,本来还想在赵胜面前好好显摆显摆,谁想手下这些混蛋实在不给他面子,上手先搂了他一巴掌,弄得他颜面尽失。气急败坏间见岁数最小的那个士兵要抢着说话,接着一个白眼瞪过去。那个小兵气鼓鼓的闭了嘴,倒是没跟窦丰比白眼儿,却紧紧地闭着嘴斜眼却瞅那两个同班,仿佛一言不合还准备再动手。
这就是李牧?赵胜现在听见历史名人的名字几乎都快麻木了,但发现面前这位李牧小小年纪却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一愣,很是好奇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
站在中间那个大个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虽然也极是机敏,但反应终究比李牧慢了半拍,见窦丰压住李牧帮他抢回了发言权,这才气鼓鼓的瞪了李牧一眼,扬声怒道:
“窦都尉,是李牧先动的手,我俩本来都让着他,只是跟他争辩,谁想他说不过就下了黑手……”
“你胡扯!”
李牧听到这里,就跟个炸毛公鸡似地吉利的挺着胸昂起头来大声反驳了起来,
“谁说不过谁?是谁先说的要揍我?你都说要揍我了,我不揍你揍谁?”
这都什么跟什么……窦丰越听脸越黑,勃然喝道:“够了,都给老子闭嘴!你们莫非没遵令睡觉?”
“睡了!只是没睡着……”
李牧依然是一副谁也不让的架势,但顶了一句接着却又气短了一两分,然而很是不好意思的说了这么几个字以后却又紧接着昂然道,
“窦都尉,小人没违犯军令,说话归说话,但动手却是在何矍传下起身的军令以后。”
窦丰怒道:“你还有理了!那我问你,你和褚训邻铺,说话便说话,争辩便争辩,怎么又把娄苑牵扯了进去?”
窦丰话音落下,李牧抿着嘴没吭声,最右边那个士兵忽然拱手接道:“禀都尉,是小人睡不着自己去静听他们争辩,小人和褚训想的一样,所以争急了才和李牧动的手。不怪李牧和褚训。”
“好你个小子,要不是你还算敢作敢当,看老子今天罚不死你!去,自己跟何矍出去领三军棍!”
窦丰不容分说便狠狠地瞪了娄苑一眼。娄苑连争辩都没争辩便啪的一拱手高声应了声诺,接着连犹豫都没犹豫便虎虎生风地一个转身,跟在何矍身后大步走了出去。
窦丰不再理会出账的两个人,叉着腰又向李牧和那个褚训喝问道,
“你们俩不好好睡觉,瞎争掰什么?”
这回倒是褚训先抢上了话,气鼓鼓的道:“窦都尉,是因为练兵的事。今早小人和李牧并辔协同,他就说这样的阵法不行。我问他怎么不行,他却又说不出道道。正午回来他睡不着觉,没来由地来戳小人,说什么这样的阵型太过墨守成法,密集过甚,和先前的骑阵无异。小人说他太过异想天开,就这么争辩了几句,后来褚训伸过头来帮小人的腔,几句话不合李牧便动起了手。”
窦丰怒道:“阵法不行?阵法不行你为何不跟老子说!私底下瞎叨叨什么!你懂什么阵法?啊!李牧,不是老子说你,当初老子见你太不安分本来就不想收你,好么,这才来了几天,你自己说说,你给老子惹了多少事了?”
“窦都尉要的是能上阵的兵还是在家里伺候的丫头?”
李牧丝毫不惧,干脆扛上了,
“小人这不是没想十全么,要是想十全了自会跟窦都尉说。这阵法就是不行,原先的骑军只能联袂骑射,少有陷阵冲锋,为了自保密集结阵、轮次冲锋倒是应当。可如今有了马鞍马镫,骑军就当冲锋陷阵,白刃杀敌,要是再以骑射阵型以守为先,如何施展的开身手?”
窦丰被顶的一愣,怒道:“李牧,你小子还有理了?你懂不懂欲杀敌先自保的道理?骑阵紧凑就是为了左右贯通,互为羽翼,以免被敌军冲散落了单。你若是落了单,就算居高临下又扛得住几件兵器轮番刺杀?啊,你倒,这骑阵不行,如何才行?”
“当然不行!”
李牧依然是不让,顶着劲儿的反驳道,
“朝廷编练新骑,又是马镫又是马鞍的,难道不是为了发挥马战之威?若是再像先前那样以偏师自居,只求突袭、刺探、绝粮、追散,不将自己练成主军身先士卒,练了还有何用?先王胡服骑射难道不是推陈出新?窦都尉为何要墨守成规,专一骑阵却不试一变?”
“你,你……”
窦丰听见李牧提到先王,这才想起赵胜就在身边,登时弄了个红脸,勃然喝道,
“你懂什么!这阵法哪有这么好变的?若是连这基本的阵法都练不好,骑军变成一群散勇,别说成什么主军,就连偏师之力都使不出来。难不成你以为自己是孙吴?你知不知道吴起令行禁止的故事?不尊军令,自以为各军优中选优选出了你,你便了不得,连上官都敢顶撞,老子就要按军法治你的罪!”
说着话窦丰气哼哼地抬手就要命人将李牧叉出去,谁想赵胜“嗳”了一声,接着便笑呵呵的说道:
“窦都尉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他。李牧,你和先相邦李兑是什么关系?”
“呃,那个……”
李牧这些兵士每一个都是经了廉颇的眼的,听见赵胜这样问,廉颇心中一惊,满心以为赵胜怪他查人不严,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李牧是成侯时太士李宗之后,家里世居伯仁,虽与李兑是同族,不过支分已远,出了五服,丝毫没有牵连。末……呵呵,我在各军之中选兵之时见他跳脱机灵,所以才拔了上来。之前已经细细查问过了。”
廉颇这样说自然是为了洗白自己,不过他见赵胜似乎有些隐藏自己身份的意思,也只能含混其词将就了过去。李牧他们并不认识赵胜,刚才虽然就已经看见了他和苏齐站在廉颇身旁,也清楚这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赵胜必然不会是一般人,但在几急赤白咧之下也没工夫管他是谁。此时赵胜突然插上了话,廉颇又回答的客客气气,一下子便把李牧他们的目光全都引到了赵胜身上,大帐里陡然一静,连帐外几个偷听李牧挨训的兵士戛然而止的窃窃私欲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胜仔细打量了李牧一阵,见他气昂昂的依然是一副桀骜,忍不住笑道:“你是李太士什么人?今年多大了?”
李牧不清楚赵胜为什么总是问他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但还是打量了赵胜一眼才高声答道:“我是元祖玄孙,今年十五,怎么啦?”
窦丰说的没错,这些人优中选优,难免气傲,面前这位小爷逮住了理儿,更是像一匹难驯的野马,廉颇听到这里忍不住恼了,厉声喝道:“胡闹,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知不知道这位是……”
“诶,廉将军切勿动怒。”
赵胜脾气极好,挥手打断了廉颇的话,呵呵笑道,
“李太士治学之家,既然你是李太士玄孙,又知道骑军十利,想必原先在家里也是读过书的。李牧,你先前读过多少兵略,小小年纪就敢在这里跟窦都尉谈什么阵法?”
李牧怎么听赵胜话音都带着些挤兑他的意思,年轻气盛心性之下,也管不着赵胜是谁,昂然道:“项橐七岁即可做孔仲尼之师,小人为何不可与窦都尉谈论阵法?更何况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市井有一错无妨,沙场若有一错却要死人丢命,为何小人不能小人不敢说读过兵法,不过两孙吴子,六韬三略,尉缭司马多少也听说过些。兵法讲异势异行,最忌讳墨守成法,这些难道有错么?”
赵胜笑道:“当然没错,嗯……那么你不妨说说,如今的新骑军怎样才算是异势异行?”
“怎样才算是异势异行?”
李牧本来只是想争个理儿,却没想到赵胜话音一转向他请教上了,心气顿时提得更高,
“骑军十利说的都是偏师之道,若是短兵相接,除非仓促迎敌,皆是下马步战,与步卒无异。如今骑军配上了马镫马鞍,堪堪可做正军,远远甩下布阵单军劳师袭远丝毫没有问题。当然不能再以偏师自居。骑军劳师袭远,以战马之速,至少是步卒四五倍,忽而至忽而退,应当以散阵击敌于野,杀伤必巨。
若是担心阵散难控、己方受挫,不妨编练三五互保之阵,再以旗语指挥,别管什么车阵步阵,皆可散布合围,别说居高之势可以以一当五,就算不接阵,单单抽冷砍杀而退,再次次重复而行,拖也能拖死敌军。这些都是小人匆忙之念,并不十全,还需细细去想,可如今新军合练半月有余,小人都能看出原先的骑阵不合用,难道窦都尉看不出来?”
李牧这些话再次以反问结束,窦丰恨恨的捏了捏拳头,正要说话时,突然听见赵胜笑道:“廉将军,窦都尉,你们看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窦丰连忙拱手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他太想当然了些。小人并非没考虑过新骑阵之事,只是廉将军让小人稳妥而行,小人如何也不能像李牧这样想不万全便胡乱去说。不然的话今日这样,明日那样,什么阵也练不出来。小人向来喜爱李牧的跳脱,但他从军日浅,连正儿八经的杀阵都没上过,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小人要练出他来,只能压他治他。”
赵胜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又转头对李牧笑道:“李牧,既然你两孙吴子,六韬三略,尉缭司马都读过,那我问你,这些兵略之中第一件重要的事是什么?”
“第一件事?”
赵胜这些话别说让李牧摸不清头脑,就连廉颇和窦丰也是一愣,这个时代又没有对圣人书系统总结的作品,能从中学到多少全看个人悟性,所以才会出现同读一后却得出相反结论的情况,更何况这些兵书侧重点各有不同,谁知道他们第一要讲什么,第二要讲什么?只要是兵法里的话,哪有那么多前后顺序,只要有用的东西一律并列排在第一,所以赵胜这些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了。
赵胜见李牧答不上来,倒也不去难为他,接着笑道:“兵略万千,讲的无非是同一件事——如何带兵打仗。行军在外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些兵略中第一件要讲的事便是什么。窦都尉,以你之见如何?”
“我……小人明白!”
窦丰微微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赵胜的意思,啪的向赵胜一抱拳便恶狠狠地高声对李牧说道,
“李牧!你听没听说过司马穰苴杀监军庄贾之事?从军之人第一当讲之务便是上下统绪。令行禁止,卑尊分明方才千战千胜,不管你今天讲的对不对,蔑视尊上便是大罪,这样的心事上了沙场不但要丢自己的命,更会连累同袍。来啊!将李牧拉出去重责二十军棍!”
“诺!”
两旁的军士轰然应诺,也不管李牧是什么反应,接着便抓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地拖拽了出去。
……
风吹草俯首,广阔的草场若不是天边可见的一带太行,几乎直接与天际相接,上百名强壮的兵士围成了个大圈子,与赵胜,廉颇、窦丰他们一起一声不吭的注视着圈中空场上挨着板子的李牧,李牧咬紧着牙伏在地上,屁股上被打的一片血肉模糊,身旁那两个手起棍落的行刑手平常要讲同袍之谊,但现在上司已经发下了严令,那就得照实了打。不一会儿二十军棍打完,趴在地上的李牧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这场打看上去确实够狠,但分寸把握的却很到位,虽然皮开肉绽,但伤的只是表面,丝毫没有伤及内里。赵胜俯望着地上的李牧,等他挨完了刑,只说了一句“将他带过来”便转身走回了窦丰的大帐。
廉颇向来是令行禁止的,但这百十名军士都是他的心尖子,所以虽然在李牧挨打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心里却是一阵一阵霍霍的疼,此时见赵胜走了,心烦地向窦丰摆了摆手便大步追了上去。
窦丰跟李牧也没私仇,甚至确实很喜欢这小子,今天要不是赵胜发了话,他也不至于罚这么重,见赵胜和廉颇都走了,虽然为了保住这次惩罚的威势一直保持着矜持,但还是吩咐道:“你们把他扶起来走上几步,别固住了血脉。”
同袍是兄弟,就算刚才打得不可开交,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窦丰命令一下,除了那个自己规规矩矩领了三军棍的娄苑之外,褚训和另外三个和李牧同账的兵士都拥上去七手八脚的将李牧拉了起来,扶着他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见他没什么大碍,这才将他搀扶进了窦丰的大账。
赵胜、廉颇和窦丰在账里早已等了良久,见李牧在同伴搀扶下惨白着脸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账门。赵胜呵然笑道:“我今天也不问你知不知错。知不知错都在心里,就算嘴上认了心里也未必认,还需自己去揣摩才行。李牧,我看你兵略确实读了些,只可惜只读兵书却未经过战阵丝毫没有用处,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云中经经沙场?”
“啊?你……”
李牧顿时被惊到了,正不知所措间,廉颇已开口说道:
“啊什么啊?这是咱们赵相邦。今天专门来看你们,谁想你小子却来了这么一出。”
赵相邦!那不是就弄出了马镫马鞍那人吗!李牧一瞬间将屁股上的疼全忘了,惊喜无限地推开同样震惊不已的那几个同袍,啪的一抱拳道:
“诺,小人遵命!”
“那好,这几日你好好地养养伤,等无碍了便去云中找我。”
赵胜肃然的向他点了点头,交代了一句便不再理会他,转头对窦丰道,
“李牧我要走了。不过他说的那些有些道理,你还需好好考虑考虑才行,阵法之事确实应当异势异行,万万不要拘泥了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