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于之役,筹谋近月,决于一朝。当胡阳率着六万人马奔命似的来到漳水河谷,看到大河拐弯处的北山制高点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时,最终的结果便已经定下了。
史载:惠文王十年八月戊戌,赵奢至,令善‘射’者去阙于五十里而军,垒未成,闻秦偏师至,延兵相击,一鼓而成,复分万人趋北山。霁后秦师闻之,悉甲而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许历俯弩,贠单为援,困之拥塞于山下而不得出。日暮胡阳负箭而亡,秦师崩‘乱’,奔突践踏者无数,遂大败之,稍得归者。师还,拜功禅台,诸将俱封。奢号为马服,攥名功阁,与廉、乐、周并传。后,秦人闻奢名而股战,止啼,经年无敢东望……
这一战打出了赵奢的威名,同时也确立了此后赵国的政治格局。赵何并不清楚自己死后能得到什么样的谥号,然而他却知道,以这个谥号纪年的历史只能有十年了,毕竟就在这一年的暮秋之月,尚未等他那位王弟师还邯郸,受禅台就已经在邯郸西南方向十余里外开始了营建。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敢报上名号的‘混’蛋出的主意,受禅台如果与邯郸王宫连上直线,继续向东北方向延伸下去,某一个压在线上的建筑名恰恰是沙丘别宫。
沙丘宫,王宫,受禅台。赵何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只能无奈的浅浅一笑便再无言了……
赵胜并没有急着回邯郸,当秋日还未能将泥泞的地面完全晒干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阙于大胜的消息。此时距离武安南山遭遇战赵军大胜不过三日,站在武安城头俯望着城下一批批衣衫褴褛、伤头折臂的秦国军士在赵军将士押解下垂头丧气的向暂时的囚营走去时,赵胜心里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赵胜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空落落的,他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当初和赵何一起去河间时赵何说的那句话——为什么要打仗。
是呀,为什么要打仗?赵胜也不清楚,但在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有一种很累的感觉。这两年来他经历的实在太多,繁忙之余却又无暇回思,今日静下了心来,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值得不值得了。
值得不值得其实并不重要,这里毕竟是一个战国的时代,居其位不去对付别人,别人也会算计你,当置身于漩涡之中时,谁又能独善其身?赵胜忽然想起赢胖子那句关于“天哈”的明言,忍不住便是会心一笑。这笑容来得实在突兀,于是乎,意气风发地站在旁边的赵禹便以为赵胜这是看到大胜成果而兴奋了,也跟着“感同身受”的朗声笑道:
“先王在世的时候一直在北疆开疆拓土,收拾的都是胡人,那年倒是到秦国去了一趟,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驰骋中原就……唉!再之前咱们一直被魏国、秦国压着一头,多少年都没有如此大胜了。如今相邦逆境而胜,末将这里献俘五千多,介逸那里怕是还多,怎么处置还得相邦发话呀。”
赵胜不解思索的笑道:“留下,善待之,燕王‘送’的粮食足够养他们些时日了。即刻传书秦王,让他归还河东韩魏及我大赵旧土以换俘虏。若是秦王不依从的话,明年正月之前便放归吧。另外尽快将阙于这边的消息传到韩魏齐以及乐毅那里,也好让昭滑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哦?”
赵禹听了赵胜的话不由一愣,如今已经是诸雄并立的时代了,哪还有“郑君城上言罪而楚师还”的君子之战?抓到了大批俘虏,就算不杀至少也得罚为苦役。优待俘虏,提条件对方不答应就放了是个什么道理?再说西秦是只吃不吐的虎狼之国,除非你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得不退,他们怎么可能退还旧地?
不过很快的赵禹便明白了过来:虽说赵胜这些话多少有些君子之愚的务虚求名嫌疑,但这不就是在战火尚未全熄的情况下让韩魏齐与赵国更加抱团对付楚国,同时又让秦国国内怨言大起的计策么。目前赵国已经转为而安,燕国便彻底成了囊中之物,秦国一时之间又不敢再犯,那么楚国便孤立了。如今赵国扩土近半,与秦楚三强鼎立,中间以韩魏齐三弱为缓冲的天下格局已定,确实已经到了运筹帷幄,尽量多的将韩魏齐这三个二流国家拉到赵国一边共同对付秦楚的时候了。
果然是瞬间脱出眼前为长久而谋的好开始啊……赵禹顿时眉开眼笑,拱了拱手笑道:
“诺,末将……不不不,再过几日可就要称臣了。哈哈哈哈……嗯,末将即刻传书邯郸,请未来的徐相邦他们把文辞写漂亮些,让各国看看我大赵不但武功赫赫,文盛也不弱于当年的稷下。”
赵禹这么一开玩笑,赵胜还真的想起了些什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另外大司马告诉徐上卿一声,让他尽快遣派身份合适的卿士到吴太仆家乡去一趟,多的也不必说了,送些礼物拜见一番就是。若是吴太仆愿意回邯郸荣养,便厚礼相迎,若是他想在家乡养老,你们也不要难为他。”
“诺诺诺,末将知道了。”
赵禹忍不住抬起右手食指‘摸’了‘摸’鼻尖,暗自想道:这哥儿两要细论起来脾气倒是真像,跟肃侯、先王也没什么分别,自是比别家君王少了几分戾气。唉,不过好在只是某些地方相像而已,而且还有前车之鉴,相邦他又是善思之人,于小处虽然往往纠葛,大处却是果断,不然的话,这样的脾气虽是群臣之福,却又实在不是大赵之福……
……………………
九月初的时候,阙与之战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面对赵胜那份客客气气相商的国书,秦王、太后和群臣顿时慌作了一团,一时半会儿之间根本没办法拿出既能保住颜面又能压服民怨的两全方案。
与此同时韩魏的压力也猝然减缓,眼瞅着赵奢和周绍一东一北的两面夹击,趁大胜之威将秦国压在边境上的十数万后备大军连哄带撵的追击了上百里,硬生生地夺回了沙丘宫变后被秦国占去的十七城以后,居然大张旗鼓的从西线调集了近十万大军,也没跟赵国打招呼便发往了彭城。
韩魏调兵,赵国在处理完自己的时候必然也会有动作,秦国又不得不暂时当了缩头乌龟,这一下子楚国算是彻底慌了,楚王三天之内向莒邑前线的昭滑发了五道诏命,其中有四道让昭滑继续进击的,而夹在最中间的那一道居然是让昭滑退回去的。
形势异变之下,齐国几乎不顾得失的撤了济水沿线的防,全力调集军队救援莒邑,另外韩魏那十万人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要去莒邑“旅游”似的到处造势,再加上楚王那五份前言不搭后语的王旨,雪片似的消息往昭滑那里一堆,就算他城府再深也没办法像先前那样笑出来了。
楚军临战指挥的行军打仗之中,七八个将领忧心忡忡的围在默不作声的昭滑身边注视着案上的地图,满账之中只有景通的声音来回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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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无盐方向的人马已经到了阳关,急行之下两三日就能抵达莒邑外围。魏军晋鄙部自从上次在费邑接战后便未再东进,看现在的意思应该是在等待西边调过来的援军。另据传闻,鲁君此时已经西赴彭城暂避,邹君虽然未逃,却和鲁国一起将人马‘交’由晋鄙指挥,虽是不多,却已是与我大楚为敌的意思了。另外乐毅前日凌晨时‘摸’了‘摸’郯城,仅一个时辰便退了……”
“哎呀,这个……”
“如今最麻烦的是赵军在燕境换防已毕,已经将四万骑军南调济水,随时等着齐国允其过境,虽说没有其他赵国军队配合,单单这四万骑军也是一支劲旅呀。”
“赵韩魏齐四国连兵倒还没什么,麻烦就麻烦在赵国只出这四万人,而且还一直在等齐国允其过境的消息。这是在装君子给韩魏齐安心,那意思不就是绝不会趁人之危夺人疆土么?”
“是啊,这用心着实歹毒,秦国就差缩回函谷关了,我大楚被摆了一道,已陷孤立,赵国这四万人只是个幌子,若是韩魏齐撑不住劲,莫非赵国不会加兵么。”
“莒邑齐军这几天伤亡极大,可城防却越发紧了,想拿下来难啊。”
……
景通的一番介绍登时引来了一片低声议论。然而弯腰站在案边的昭滑却一直没有吭声,低俯着的脸上是何表情更没人能够看见。现在军心都已经浮动了,主将却半晌都不发话,昭越左右‘乱’瞥之间多少有些‘毛’了,忙低声对昭滑道:
“伯父,如今情形,您还得尽快那出主意呀。”
“嗯。”
听见昭越的提醒,昭滑缓缓地直起了身来,向众将环顾一周,待他们都静下来以后才黑着脸微微怒道,
“兵为诡道,危既是安,安既是危,赵国不是在拖么,韩魏不是也在等么,就齐国人现在那班兵甲不整的援军能有多大作为?莒邑防兵越来越少,护城河也被填了大半,还能起多大作用?大王昨日的王旨才刚刚要我尽快拿下莒邑,你们便在这里动摇军心,可知何罪?”
“末将等知罪。”
昭滑很少这样板着脸说话,众将顿时一惊,急忙躬身轰然应道。昭滑倒也不再继续说了,恨恨地轻哼一声,抬手指着地图道:
“仗都打到这个程度了,若是不占莒邑,老夫如何跟大王‘交’代?你们看这里,晋鄙生怕伤亡过大,已经将他的人马退到了倪国,只让鲁邹两国军队抵在费邑。以为等那十万援军到了就能与齐国人一同救莒邑么?哼哼,晋鄙实非智将,连机不可失都不懂。那个乐毅虽说是个滑头,手里只有三万人,没有魏军配合能起多大作用?我军还是按大王的旨意做。从明日起继续猛攻……嘶——”
话还未说完,昭滑脸‘色’突然变了,身子软软的往昭越身上一靠,痛声呼道,
“快,快,越儿扶我一把。”
“伯父!伯父怎么了?”
“将军!”
昭滑这副模样顿时让众将一阵慌‘乱’,纷纷的跑过来搀扶昭滑。昭滑的身子越来越重,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昭越他们臂弯上,邹着眉苦着脸闭了半天眼才痛苦无比的轻声说道:
“老夫,老夫怕是旧伤犯了。”
………………
楚军退了,退的极是突兀,白天还在猛攻莒城,谁想晚上便不哼不哈的卷甲而去,连一个人都没留下,若不是尸体被收走以后地上依然布满了褐‘色’血斑,在莒城城头上已经‘精’辟力尽的齐国将士甚至怀疑自己到底跟楚军打过没有。
不过不管楚军为什么退,莒邑总算是免遭涂炭,而这一场因为合纵伐齐,最终结果却是燕国灭亡,齐国丢失三分之一领土的‘混’战也以这种颇有些滑稽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战罢之后,诸国自然要重新考量彼此关系以保证自己的利益,那些殒命于沙场的孤魂除了他们的亲人意外实在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乎又一场外‘交’战便踏着尚未全息的烽烟开始了。
作为刚刚‘交’战的双方,秦楚和韩魏齐对赵国君位更易之事完全是两种态度,韩魏齐三国虽然依然对禅让以及赵国在事实上灭燕这两件事感到膈应,但为示对秦楚的不满以及短时间内要与赵国结盟的意思,在赵何当上“太上王兄”作为铺垫之后,依然派出高级别使臣前往赵国朝贺。而秦楚两国虽然依然免不了大骂赵胜不义于兄,并且不按规矩遣派使臣朝贺,却也不再做什么实质动作了。
禅让这种事也只能在大家都不强烈反对的情况下才能顺利进行,于是在一切铺垫做好以后,九月癸亥日赵国禅位大典正式在邯郸西南的受禅台开始了。
受禅台匆匆而建,不过规模还是颇为壮观的,地面阔达十余亩,夯土为基,上铺平整石板,成四方建制,其外铺有石道,道旁立有引路和装饰用的望柱(华表)以及诸多功能各异的暂时‘性’亭阁。主台上下分为三层,除最上一层为行禅让之礼的地方以外,以下两层以及在底下的平地乃是群臣及外使观礼拜贺的地方。外有雕‘花’石栏护边,每边下两层正中位置为二十七石阶,而通往最上层的却只有二十六阶。
最上层之所以少了一阶是跟赵国地位和与别国关系有关的,虽然此时各国均已称王,暨越了周王朝的礼制,但各国却是平等的,赵胜受禅有各国使臣朝贺,为表示与各国平等‘交’往,只能缺阶示礼,免得引起误会。
癸亥日正午至阳时分,数万铠甲一新的赵军将士执旌旗礼兵礼器齐整的布于台下四方,礼乐声中,赵国众宗室、朝臣以及韩魏齐周鲁卫义渠以及名义上的燕国使臣,还有已向赵国臣服的匈奴、楼烦各部首领,赵国各方名士贤达近万人当先入场,按事先安排好的秩序分别居于受禅台下两级平台和台下准备朝贺。
午时三刻,冠冕着身的赵王何乘礼用马车先至,在鼓乐声以及虽然刻意压制却依然嘈杂的笑语声中平举着王玺,低头缓缓走上了受禅台的最顶端的平台,在众多礼仪官员的陪伴之下面南等待。
午时正,同样冠冕的赵胜乘马车到达受禅台下,当在两名仪导官搀扶下步下马车缓缓走向受禅台时,鼓乐声顿时喧闹到了顶点。
受禅台的石阶共有八十级,并未满九九之数,但当赵胜踏上第一阶的时候却依然感慨万千。就在两年前他成为平原君公子的时候,他所面对的是李兑专权下渐趋衰弱的国家,而在两年多的坎坎坷坷过后,当他成为这个国家的君王之时,他所拥有的却是赵燕以及齐国济西足以对抗秦楚两巨头的数千里疆土和近七百万臣民,国土虽然尚不可比拟秦楚,然而人口却已反超,这已经为他的宏图大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每一级石阶都像是赵胜曾经经历过的一件往事,让他不敢过于快速的越过,他在回味,也在反思。反思着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结局。九九归真么?尚不足也,但,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或许依然有重重的艰难,然而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拦阻他前进的步伐了。
受禅台之顶已是俯临辽阔于无余,赵胜缓缓趋步走到肃然而立的赵何面前,深深的鞠拜了下去,待赵何不发一言的将王玺放在他的手里之后才缓缓的直起身来。
从这一刻开始,赵国君臣就算是易位了。赵何身为人臣,已经不能居于君王北面,怅然的搀着赵胜走到受禅台的正中位置,往他对面一站便要鞠身参拜下去。然而就在此时一双手拦住了他,待他诧异的抬起头来时,面前是赵胜温和的笑容。
“二哥,你莫非不明白‘太上’的意思么?”
“明白的,不过‘太上’也是臣。一国只能有一君,为臣者不能失了臣礼……三弟,真的,你比我好。”
赵何毕生第一次坚持了自己的己见,轻轻拂开赵胜的手庄重的拜了下去,接着默然转身缓缓的向着台下走去,当走到台下准备上马车前往他的太上王宫时,身后已是一片欢腾的高呼。
这高呼声让本‘欲’闷头离开的赵何忍不住回了回头,就在他目光所及处,受禅台上身着君服的赵胜已经将王玺高高的举了起来,那王玺晶莹‘玉’润,在午正明亮的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芒,让赵何的眼睛瞬间‘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