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媛的故事 ※※※※※※※※※※※※
悠璃,我的家庭条件其实也是相当好的,但,我从未显露出一点点与“家境优越”相关的信息出来。因为,我,不愿和他们有过多的交集。
我的家庭里,有爷爷奶奶、有二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我父亲。但是,这个父亲,跟半个陌生人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妈妈,我是没有的。
我的妈妈,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迎来了她自己的死亡。
从我家保存的照片和少数录像中,我看到了她,我的妈妈,她真的是个漂亮温柔的女子,她有着乌黑的波浪长发,一双清澈似水的眼睛。她读过很多书,才貌双全。只不过,她出身于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
从她去世前写的宝宝日记中,我得知,她原本并不想嫁给家庭条件太过优越的人。她觉得,门当户对的感觉才会让她感到踏实些,大量的金钱堆积起来的也许只是浮华。
但是,爸爸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了。
爸爸从他们大四起开始追求她,而我的妈妈,并没有同意。他锲而不舍,她温柔的心终于被这个男子打动,慢慢地接受了他。
但是,大户人家,是否在繁华的表象之下,荒凉如塚?
她为了父亲远离家乡,嫁入他何家。
她为了父亲提出的“只做贤妻良母就好,由我来为你提供一切经济和物质需要”,辞去了自己文学编辑的工作,那是她多年来的梦想,她最想从事的工作。
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表象下,妈妈在大家的期盼中怀了孩子。那就是我啊……
然而一切都渐渐变了……
公婆倒是对她更加殷勤,时而会念叨着“绪莉赶快为我们何家生一个大胖小子”“现在绪莉有了我们的孙子,一定要好好注意呀……”这样的话。妈妈心中暗暗还是有一些不满的:她更喜欢女儿一些,至少,也是男孩女孩一样看待。但公婆的态度显然想当然地只愿迎接孙儿。
“妈,如果我怀的是个女孩子,那怎么办呢?”妈妈曾问奶奶。
“傻孩子,我们家又不缺钱,不怕计划生育的罚款。第一个是女儿,那你就放心地生第二胎好了!……”奶奶答道。
妈妈忽然觉得自己迈入了一段或许完全错误的生活。在她的思维中,她不论男女,都只想要一个孩子,向来如此。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直到生出儿子才作罢”的生育机器。
那可是连动物界都不会存在的蛮横和践踏。
妈妈腹中的我越长越大,爸爸到家的时间却越来越晚。妈妈在日记中说,她能闻到爸爸身上未消的淡淡香水味,陌生女人的味道。而爸爸总是对她说是“工作忙、应酬”。
为了腹中的小小的我,她忍了,还要继续尽量开心。
我出生的那天是个大雨天,深深的夜,伴随轰轰的雷声。
爸爸本来答应当晚早归的,但他没有回来,手机关机。
就在这样的夜晚,早了半个多月,我忽然就要提前出来。悠璃,如果我是有思想、可以左右自己行为的,那么,我多么希望当时的自己好好安静地待着……
妈妈在房间里痛得死去活来,血流满地,没有人知道。公婆远远地睡在大房子的顶层,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他们根本听不到妈妈的痛呼。
直到奶奶发现妈妈早已晕倒在血泊中,才叫人将她送到医院。
爸爸当晚在别的女人房间里关了手机,醉成烂泥。
当他开机得到奶奶的消息后,才匆匆赶往何家的专用医院。
见到的,只是瘦小的、几乎不会哭的我,还有妈妈惨白安静的没有了呼吸和心跳的尸体。
我不知道当妈妈迷迷糊糊地听到医生说“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心境?作为母亲,她一定是愿意选择让孩子活下去的吧,我从她写的满溢着对我的爱的日记中能够感受到。
但公婆毫不犹豫地签字保孩子,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残酷事实,又会让临终的她,最后想了什么……
我的美丽的妈妈,在完成了一个属于这个世界的女性的悲剧之后,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爸爸对于公婆的做法,竟然没有丝毫异议。典型的愚孝与薄情。
公婆却还可惜地道:“她也没给我们生个孙子,唉……”“好歹是咱们老何家的种,保住也算值了……”
当我的外公外婆赶来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他们原以为自己乖巧美丽的独女嫁入豪门是去享福,没想到却在为他们家生育子嗣的时候,被舍弃。外公外婆自此意志消沉,体弱多病,没几年就相继离开了人世。
这都是男权世界上千年来攒下来的冷漠淡然的感情,也是上千年来磨出来的杀人不眨眼的夺命之刃。
一个有思想有尊严的生命,一个人的生存权,怎么可以交给他人去决定、去轻判、去践踏。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当时活下来的,是我的妈妈。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就是有二娘的。她是一个比妈妈狐媚、却没有妈妈漂亮的女子。
在我4岁的时候,她与爸爸生了个男孩,我如此快地有了弟弟。
我只是想知道,爸爸啊,你娶妻的目的,真的只是传宗接代,以本姓之子,继承家业吗?当初你对妈妈说的甜言蜜语呢,你对她锲而不舍的追求呢?你说过的珍惜与爱护呢?
为什么一到婚后,作出牺牲、付出和让步的却总是妈妈,甚至因为这段感情而没了命的,也是妈妈?
爸爸本就不喜欢理我,有了弟弟之后,就全心地投入到对弟弟的爱护和教导中。他与二娘靠着儿子的关系维持着不错的感情,二娘从不工作,也不想工作,只是对着儿子每天笑,对着丈夫每天笑。只有我看得出这样的感情有多么的脆弱易碎。女人啊,你的命运只能拴在一根将断的绳子上吗?……
爷爷奶奶也对大孙子亲切热情,把我这个孙女忘到了脑后。
全家被打入冷宫的,只有我,和妈妈留下的一切影子。
妈妈啊,你看照片上的你,多么美。
但若你在天上有知,是否会落泪,是否会悔不当初?是否,愿意再拥有一次机会,去抓牢你的梦想,不是帮人传宗接代,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梦想。
你走错了不属于你的路,得到了属于这个世界女性的悲剧结局。
但是,至少,我不会让你一无所获的。不公平的世界,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任何参与的兴趣。我要替你延续你或许很想重来一次的梦。
“嗨,宝宝,妈妈爱你,等你来到这世界上,妈妈一定给你最好的疼爱……”妈妈带着温柔的笑,对着镜头,用好听的嗓音说道。这是她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怀孕的时候,录在摄像机里的。她黑色长长的波浪发那么柔软美丽,摸上去一定会非常舒适。看着微笑着对没机会见面的我说话的妈妈,我却总会潸然泪下。
十几年后,当我年满18岁时,几经周折,终于替自己改了名字。由“何媛”改为“辛媛”。因为妈妈的名字,是辛绪莉。
中学毕业后,大学入学之前,我就把发型做成了妈妈的样式。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家庭虽曾极力反对我改姓,最后我改完了、板上钉钉之后,也没有过多纠结、在乎。
他们不在乎,我更是不在乎。
尽管这个世界是错位的、奇怪的、压迫的,但我,一人走好自己的路,让人间的不平擦肩而过、片叶不沾身,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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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媛眼中的泪水,随着她话语的结束而悄然滴落。
悠璃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她握住了好友因动情而发冷的纤细手指。
“媛媛,原来你拥有这么令人伤心的过去……”悠璃哽咽道:“平时看着你骄傲自信的样子,配上这么成熟有魅力的波浪发,只觉得像个永远强大的女王,让我羡慕你的气场和坚强……真的没有想到……”
辛媛擦干眼泪,抬头露出一个令人心疼的微笑。“是啊,所以,我变成了我妈妈,我打算要选择一条和她曾错选的路截然不同的路,替她再走一遍,这一遍,不要心碎不要牺牲,不要任何对命运的妥协……我知道,这世界的女人大多是在忍让中能够安然度过一生的,像我妈妈这样正巧被世界逼死的情况少之又少;但即使只有这一例又怎样,即使只有这一例,她是我的妈妈,也就是我的整个天地……对于全世界,这是千万分之一;对于我,这是百分之百……”
“我明白,媛媛……”悠璃听到这些,眼泪更忍不住:“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妈妈,如果她去得不公,身为子女的人,无法放下……”悠璃忽然觉得自己的妈妈至少是在和爸爸互相珍惜爱护的平等感情里,在幸福中与爸爸一起死去,比起辛媛母亲的悲剧来,要幸福得多……
“那么,你说我提出的让男人也去试试怀孕生子的不易,又有什么不对吗……他们没有体验过,不必面对、坐享其成,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可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造成什么后果……一个同样的大少爷,以当年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同样来纠缠我,我怎么可能答应,我怎么可以再次走错,我怎么不该刁难……”
“媛媛你没有不对,是男人被老天和世界的多数法则宠坏了……媛媛,以后你也要坚持自己想要的,保护好自己……”
“所以,我是不想有孩子了……”辛媛淡淡道:“自己的母亲因生我而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人对生育恐惧排斥吗……我好怕,好不甘心也掉进同样的泥潭里……”今天的辛媛,前所未有的落寞、令人怜惜。
“没有人有权利逼你。媛媛以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可以享受单身生活,可以多多和我出去玩,也可以找个真正爱你的人组建丁克家庭……”
“嗯,是啊……但是这个世界,真的好让我厌恶呢……”辛媛带着悲伤和淡漠的眼神望向窗外的夕阳,映出了一点光芒。那西方的天上,不知有没有妈妈?……
这天悠璃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零寒正在等她。
“姐姐!”零寒暖暖地笑,然后愣住了。“姐姐,是谁让你伤心了?”他轻轻问道。
“零寒,乖……”她忽然抱住零寒落了泪:“姐姐没有事,没人让姐姐伤心,只是听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故事,觉得心里空空的……”
“那么,我去给姐姐沏一杯蜜水吧……很甜的,姐姐喝了就会觉得心里舒服很多……”
悠璃没有放手,而是轻轻地道:“零寒,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要懂得照顾、尊重女孩子,好不好?”
零寒被这有点突兀的话弄得顿了一下,继而笑了。
“当然了,姐姐。”
他轻轻地、十分确定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