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哭了?”
“我害怕,”我抹把鼻涕说“我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害怕,害怕没有,没有人给我做饭。”
“呵呵,丫头就是矫情,瞎操心,地球不是还在么,山川河流不是照样么,有啥可怕的。”
我撅起嘴:“像你这样的当然啥都不怕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能好好活着,我不行啊,你看看现在,鲜鱼暖脚热炕头,没有你我能活到现在么?”
他沉默一会道:“你不会一辈子跟着我吧。”
“你也听见那些人以为我是你啥,我人就在这,你愿意干啥就干啥吧。”积郁许久的犹疑终于被一句话解决,真痛快。
他眼睛抖的厉害,我知道此刻他心里的热度不比炉膛里的火焰低,但没有丝毫表情波动,沉静异常,我能从他眼睛里看清炙热的火光,深藏在灶台下。
冰化尽,鱼下锅,水漫灶台。
他用厚实的手掌重重擦掉水渍,长长吸一口气,边蹭手边说:“你不应该住在这。”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你不应该住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你应该在城里住高楼开汽车,穿好的用好的,管好你的公司,做好你的大事。”
“我当然应该那样,你知道像我这种精英在旁边那座城市里也不是很多,我当然应该像你说的那样生活,因为那原本也正是我的生活,可如今城市变成那样,你要我怎么在那种环境里生存下去?你知道要不是你我都死好几回了。这辈子能遇见你已经是我几生修的阴德,后半辈子能跟你在一起我死而无憾,你为什么不要我?”我太过激动,话音越来越大,以致最后竟成了狂吼。眼泪不受控制的潺潺流出,在脸上冲刷出一条条清流。
同样的情景出现在他脸上,泪水比我还多,表情却依旧木呐,直到一阵木柴噼啪爆响,他才缓缓看着我,然后伸出骨节饱满的右手,用大拇指比了比我,又用小指比比自己,屈手握拳,伸出一大一小两根手指比了个六字,然后紧紧捏住,可无论怎么用力,随距离至近时仅一丝之隔,但有其它三指的阻隔这两跟手指永远也无法接触,!
我看明白了。
人类的解剖结构还真爱开玩笑,以前我从不知道这两根距离如此之近的手指在此情况下竟至于如此隔绝。
咫尺天涯,就像左耳永远触不到右耳、舌头永远远舔不到手肘一样铁定的真相。
我要疯。
“切,不愿意就不愿意吧,还搬出这么个戏法,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擦掉泪水,舒眉扁嘴,却怎么也解不开紧皱的心。
“喂,鱼好了没有啊?”
“快好了。”
第二天,他用了一整天时间熬制鱼油。
第三天,我们用鱼油作燃料,开翻斗车载着切成大块的鱼肉进城卖。依偎在他宽厚的身后,我只希望货币还在流通,毕竟我是学经济学的。
城里明显分成许多个区域,泾渭分明,路口街角带着许久前交战过的痕迹,看那密密麻麻的弹孔战况之激烈可想而知,水泥袋堆砌的战壕里弹壳散落一地。路上积雪丝毫也没清理,稀疏的脚印凌乱慌张,步幅很大。
或许是听到翻斗车的响动,窗口里弹出好奇的小脑袋,很快被一双粗壮的手护住,大人脸上的警戒与孩童好奇的笑脸反差巨大。我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也能从只言片语和此情此景中猜出个大概。
我们开到集市,或者说集市的废墟。
芦蒿满地,残雪掩门。
辗转几处均是如此,无奈之下开到城西大学区,此处的表象迥然不同,街宽路畅,扫洒整齐,行人也渐渐多起来,看到这辆能行驶的车他们也并不好奇,反而是我华丽的鸦羽大氅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边打听边行进,可喜的是终于在一处公园发现了贸易市场,可悲的是纸币已经不再流通,这车肥美的鱼肉不到半小时就被哄抢一空,换来了满满一兜子大小不同的硬币,严亦晃购置了全套锅碗瓢勺刀具磨石、被褥厚毯脸盆水杯和油盐酱醋葱姜蔬果等等。
期间令我大开眼界的不仅是繁华依旧的集市,还有用来载货的各色车辆。马车驴车三轮车拖拉机之类都没什么稀奇的,一辆改装过的平板车使我困惑良久,它没有发动机,只有跟横着的把手支在立柱顶端,轮胎尺寸明显和车体不配套,难道是靠人拉的么,胡子拉碴的两个人衣着简朴,坐在边上在卖些装满液体的瓶子,还挺畅销。
严亦晃过去询问,那人递给他一瓶,他打开盖闻了闻,猛地灌下去一大口,说了声“好酒!”
原来是酒,原来他喜欢喝酒,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竟然把剩下的钱都换成了酒瓶子。
我不禁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跺跺脚,以手加额,意识到没有手套帽子,可是这里没有卖的,天还早,虽然听说西城此外再无集市,我还是提议到别处转转。
有的店铺还开着,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撑过漫长严冬的,清整的门面看上去还不错。
街上有人巡逻,扛着气枪似的家什,严亦晃说那是射钉枪,杀伤力不可小觑。人类永远离不开武器,纵是没有**没有科技,他们也会拿出原始的弓戈矛盾战个不停,因为这是人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许是我们太过显眼,巡逻兵径直拦住我们盘查,严亦晃事事据实相告。
“这车用的什么燃料?”
“鱼油。”
“鱼油?哪来的?”
“我自己熬的,鱼是从河里打的,匣坝村那边。
“你说说具体怎么熬的。”
严亦晃将方法原原本本详详细细阐述一遍。巡逻兵打开油箱盖瞅了瞅,又闻了闻。
“你这,人才啊,你跟我来。”
“干啥?”
“跟我来就是了,有个地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无奈他手里有枪,只好载上他开到大学里。
校园里繁忙的紧,人流如梭,俨然闹市中心,手里多少都拿着些东西,最多的就是纸,这些纸明显不够白。连上面写的字都不是黑的,呈一种眼熟的深棕色。稀奇古怪的东西我都看不出有何功用,然而有些磨损严重,显是日常用具。
“先把车停这吧,放心东西丢不了,我们这很久没丢过东西了。”世况生平么?怕是不可尽信。
这地方原本应是一座小礼堂,生生的拆掉顶棚,九成新的木质支架中镶着几个大圆玻璃片,让我想起天文望远镜,一旁架子上平躺着另外几块玻璃,角落里各色天球仪地球仪浑天仪象限仪,日晷挂钟图表卷轴等物摆放有条不紊,有人在亮着的桌子上写写画画,那桌面本身就是光源,柜椅架具,差不多都是新的,木质结构精巧结实耐用。看到这般种种,我只想到一本书:天工开物。
巡逻兵带我们到两个身穿白衣的人前,一老一少兀自讨论着。
“度数大了52倍,还是不够,力不从心啊。”
“不是比以前效果好多了。”
“从前那是光污染,现在没有了,不过以前那些设备也没有了,唉,改变的越多,留下的也就越多。”
“罗教授,我带来两个人,会打渔熬油。您看看吧。”
本以为我们要见的是那年长者,可年长者向年少者告辞,向望远镜那边走去。眼前这年纪还没我大的小丫头竟是教授?
“你们好,我是罗小荷,别听他们瞎说,我不是教授。”还好。
“不知道叫我们过来能帮上什么忙?”
“你们是从乡下过来的吧,现在我们这里正恢复生产,需要大量的各种人才,就算不是人才我们也需要,自然有你的用武之地,我希望两位可以留在这,一尽绵薄之力,这里衣食无忧。”
严亦晃自打进门开始就四处张望,也难怪,这么多精巧的器具别出心裁的做工对他的吸引力比地心引力还大,我感打赌他都没听人家说的什么。
那么说他愿意留在这么?等他对这些器物的热度消退之后还有什么能把他栓在这的东西么?我不禁意识到一个重点:这人多,自然女人也多。他会禁不住诱惑移情别恋从而抛弃我么。可转念一想,他能在冬季的漫漫长夜里守得住我的纯洁,应该也不会把持不住自己。在回归文明怀抱与独守孤贫之间只隔着一个念头,我看不见的念头。
“那个,是咋整的?”他指着发光的桌子问道。
“奥,那是压电陶瓷和触摸屏的结合体,能将压力转化成电力再输送到显屏上,别看用方便,当初研究了好几天呢。”说实话,我没听懂。
严亦晃开始不断的问这问那,从象限仪的作用到望远镜的倍数再到硕大木架的转动方式(我居然都没注意到望远镜木架低端那巨大的齿圈),罗小荷悉心讲述,严亦晃总是点头,有些我都听不明白的东西他也点头,好像他真的能听懂似的。看着他们俩口传心授般的举动,我对他的信任瞬间崩溃,大学校园里本就名花遍地,加上他们在招兵买马,我有多大的魅力能保证他不移情别恋呢。霎时间,我感觉自己被满屋子名目繁多的器具包围,如坠深渊。
我信步走到那张亮桌子旁观望,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绘制星图,密集的网格线中若干小点参差期间,是那么的孤单。
直到有个同样穿白衣的人跑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小荷,钢厂那边说焦炭不够了,你再想办法调辆车过去,这批钢管很重要。”
“可是我这儿车都已经派出去了呀。”她眼珠一转看看严亦晃道:“哎?你不是开车来的么。”
“是啊。”
“车在哪?”
“在门外。”
“你去拉点焦炭到钢铁厂吧,好么,你看我们这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
“好。”严亦晃点点头,罗小荷带他出去了,我思忖着要是这一趟下来车里的燃料还够不够我们回程所用。
那人端详我一阵道:“唐总?”
“嗯?你是——程庆吉。”没错,这傻小子如今瘦了,甩掉了初入公司时的稚气,显得精明干练,整个人也矍铄许多。
“哎你咋还来这了呢?这么长时间你在哪过的呀?”
“别提了,我在乡下住了几个月,都快闷死了。”我想埋怨他,要不是他不理我就没有雪夜遇袭,也就不会遇到严亦晃。可怎么也想不到借口,他本身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不一定非要照顾我。
“你这身什么羽毛呀?”
“乌鸦的羽毛,挺暖和的。”
“哎呦,你这就算在我们这也称得上宝贝了。”
“怎么,你这珍宝很多么?”
“这样,你有空么,我带你参观参观吧。”
“我现在除了时间一无所有。”
“呵呵,真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