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团聚,互诉衷肠,皇帝没多久便到了。
似烟不能再像方才那样不顾尊卑礼仪,只能敛衽端庄地坐在项润身边,与哥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卫腾飞抱过小公主后,便随皇帝去了清明阁,项润命宫人在窗下烹了茶,说是要撇开君臣之别,喝茶叙旧。
然而,他们之间并没什么可叙旧的,但卫腾飞来之前,就明白皇帝会对他交代什么。
方才面对妹妹,卫腾飞几度把持不住,想要将凌朝风遇难的事告诉她。
可若被妹妹察觉,是皇帝派人去追杀凌朝风,逼得小晚痛失丈夫生不如死,帝后之间的感情,必然受损甚至崩裂,妹妹最是性情中人,卫腾飞再明白过。
君臣默然许久,一壶茶都饮尽了,卫腾飞终究是臣,他不能太过自负,便起身离座,向皇帝跪下道:“想必皇上已经得到消息,当时臣并不知是皇上派去的人,打斗之间,错杀皇上的手下,请皇上降罪。”
项润幽幽看他一眼:“你去找凌朝风,还是穆小晚?”
卫腾飞神情凝重,应道:“都是。”
皇帝托腮看着他,问:“方才见了皇后,你说了什么?”
“臣只字未提,臣不日便要离开京城,之后的事,即便娘娘知道了什么,也请皇上多多包涵体谅。皇后娘娘年纪尚轻,涉世尚浅,若有莽撞失礼之处,求皇上看在先父与臣对大齐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谅娘娘。”
“朕与烟儿的事,不必你操心,你说得对,你很快就会离京,说与不说,之后的事你也看不见摸不着。而皇后若当真误会什么,朕会极力解释安抚她,事已至此,她是大齐皇后,她也该有她的担当。”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当他深深爱上自己的妻子,将烟儿视作生命的另一半后,他开始懂得,世间情为何物。
他若是猜错了,也无妨,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安排。
“腾飞,皇后最担心的一件事,便是你没有妻室儿女,她怕你无人照顾。”皇帝道,“皇后与穆小晚情同姐妹,虽然相识的日子很短暂,但似乎已注定了一生的情分。如今凌朝风离世,穆小晚年轻守寡,十分可怜,不如朕为你们赐婚,将穆小晚嫁给你。她成为将军夫人,往后由你来守护,想来凌朝风也能安心。”
卫腾飞惊愕地瞪着皇帝,霍然起身道:“皇上,您这样做,会逼死小晚,她一定会以死抗旨,她……”
皇帝浓眉轻轻一挑,他猜对了。
卫腾飞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被帝王看穿,自然有几分窘迫,便握紧拳头,垂首不语。
“朕只是这么一提,既然你不愿意,朕怎么好强迫你,本来要你娶守寡之人,也是委屈你的。”
项润看似轻描淡写,心中则有几分不安,他并不想激怒卫腾飞,他也从没想过要为难川渝大军,可是因为凌朝风和穆小晚,他们君臣之间,竟然有了嫌隙。
“多谢皇上美意,臣心领了,也请皇上和娘娘放心,臣会照顾好自己。”卫腾飞僵硬地说着,他一个带兵之人,委实不善于言辞,只怕多说多错。
皇帝不愿与他翻脸,便道:“朕明白了,此事再不会提起。这一次来了,多留一阵子,正好下个月,朕从西域购买的千匹良驹将抵达京城,你挑选一些带回川渝吧。”
“多谢皇上。“卫腾飞面无表情地谢过,再无话说。
三月过半,春意更浓,白沙镇上渐渐恢复往日的安宁繁华。
这里的百姓虽然有些愚蠢,总还算勤奋踏实,凌霄客栈的事过去了一阵子,他们也意识到凌朝风的怒火不是没来由的烧,若不是他们先听信蛊惑将穆小晚视作妖孽,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事。
可这一桩事,仿佛整个白沙县的人都中了邪似的,回想起来,实在闹不明白,那阵子的他们到底怎么了。
素素依旧来到客栈,虽然这里再也不会有人吃饭住店,后厨的灶也是冰冷的,可她每天都来开张。
大庆会把车赶得很慢很慢,实在哪天素素身体不舒服,陈大娘就会代替她来。
素素说,她一定要等小晚回来,或是来接她走。
这日晌午,陈大娘来给素素送午饭,娘儿俩坐着吃饭时,便见两三岁模样的胖娃娃跑进来,乍见他们,先是一怔,可是霈儿认得素素和陈姥姥,忙跑上前,嗲嗲地喊着:“素素姨。”
素素和母亲面面相觑,这孩子瞧着有几分面熟,很像小晚的儿子,但是,这才一个多月,怎么可能……
但下一刻,门前有马车停下的动静,素素赶紧跑出来看,只见彪叔跳下车后,便依次将张婶和小晚搀扶下来。
他们终于回来了,素素顿时热泪盈眶,可是心头猛地一抽,眼中的小晚,浑身缟素,她这是在为谁服丧?
等等,怎么只有三个人,掌柜的在哪里……
不可能的,素素不相信,凌朝风像天神一样的人物,怎么可能。
然而事实如此,当素素听小晚向她解释了一切,连带着霈儿的神奇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和他们分开了几辈子似的,怎么好端端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晚儿……”素素含泪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掌柜的,真的……没了?”
小晚点头:“人死不能复生,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举目将客栈看过,果然还是这里熟悉。
起身上楼,小晚摸着楼梯光滑锃亮的扶手,踩一踩结实的台阶,走到二楼,云蓬云莱的牌子都没了。
推门进客房,果然如卫腾飞所说,这里遭过抢劫,原本雅致精美的陈设都不见了,她转身出门,来到三楼。
他们的卧房里,和二楼一样,被洗劫一空,只有搬不动的东西,还留在那里,但这也足够了。
床还在,虽然被砸过,又被修补过,至少它还在。
小晚坐在没有褥子床帏的床板上,和相公曾经点点滴滴的一切,都浮现在眼前。
“娘……”霈儿跑上来,站在门前。
“饿了?”小晚慈爱地一笑,将儿子抱在怀里,“不许咬啊,把娘弄疼了,打你屁股。”
霈儿却说:“娘,我长大了,我不要吃奶了,我会好好吃饭。”
小晚轻轻点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儿:“到端午节,等你出生百日,娘就不再喂你了可好?你多吃一天,身体就更结实一分,娘希望霈儿长得高高大大,像爹爹一样。”
霈儿咂了咂嘴,他还很小,当然馋的,既然母亲慈爱,小家伙便不客气了。
小晚抱着儿子,暖暖的小胖子,让她冰冷的心得到几分慰藉。
她不能要死要活,不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相公若泉下有知,会担心她,会不得安生。她不能让凌朝风死了,都为她cao不完的心。
小晚问儿子:“吃饱了,娘带你去镇上,我们去买东西,把客栈重新布置起来,以后你就是小掌柜,要帮着娘做生意,好不好?”
霈儿吃得心满意足,腾不出空来回答,被小晚轻轻拍了屁股:“小馋猫,力气怎么这么大?”
楼下,众人安慰着哭得伤心的素素,不多久便见母子俩下来了。
小晚问彪叔,还有没有精力去镇上采办,她要把客栈重新开起来。
出门前,她带着儿子来到地窖,意外的是,那些来抢砸的村民,不知是无法进入,还是没发现,却是漏了这个地方。
小晚有钥匙,打开地窖的门,果然里头几乎全空了,但是还有几口箱子,是凌朝风说好给妻子的金子和首饰,原封不动地在这里。
小晚带着儿子往深处走,她记得那里有门,霈儿当初就是从这里,去把他爹找回来的,可惜如今她再走来,门后是严严实实的泥土,所有的通路,都被重新堵上了。
无所谓,反正再也不为朝廷做事,不用再从这里将金银秘密运走。
一家人坐马车来到镇上,从彪叔出现的那一刻起,路人都惊呆了,随后马车停下,小晚抱着儿子下车,年轻的小娘子身穿白衣,这是在为谁服丧?
彪叔带着她,一起去了木匠铺杂货铺米铺和布庄,小晚又辗转来到周叔的铁匠铺,周叔那晚也在人群里喊着不能烧死小晚,见了孩子,热泪盈眶,见她身穿缟素,便不得不问缘故,惊闻凌朝风意外身故。
小晚许了一些银子,托周叔给铺子里重新打锁筑锅,之后便与他道别,带着霈儿去买了些零嘴吃食,带着满满一车的东西,离开了镇上。
她一走,整个白沙镇沸腾了,那些店铺原就是和凌霄客栈交好的,自然是愿意做这门生意,可是镇上好些人家,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了亲人,他们的怨恨被勾起来,纷纷聚拢在一起,想着要不要去讨债。
有人带头,一起往衙门来,请县太爷做主,县太爷早就被卫将军警告过,他哪里敢再为难穆小晚。
惊闻凌朝风意外身亡,县太爷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了?”
师爷说:“据说是穆小晚亲口对铁匠铺的人说的,好些人看见听见。”
“那、那不就结了……”县太爷结巴着,“你去告诉那些人,凌朝风已经死了,杀人偿命,事情到此结束。他们若敢和凌霄客栈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你去吓唬吓唬他们,不许任何人闹事。哪天卫将军带着铁骑冲过来,踏平这里,他们连哭都来不及。”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即便青岭村离得远,也很快就得到消息。
有人飞奔而来,将小晚回来且已经守寡的消息告诉许氏,听说凌朝风死了,许氏是不信的,那么大的个头,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死呢。
“真的死了?”她连连地问,然后和王婶对视,凌朝风死了,没人给小晚撑腰了,那小娘子又变回从前,能任由她揉扁搓圆了。
“赶紧的,去客栈。”许氏丢下手里的瓜子,兴奋地跑回屋子里,拿了一块包袱皮,可是什么也没装,撺掇王婶道,“跟我去客栈,我给你吃的喝的拿回来,那小贱人如今没人撑腰了,见了我还不腿肚子哆嗦。”
王婶多精明,心里觉得不妥当,可是许氏乐疯了,拦也拦不住。她便借口家里走不开,死活不肯跟着,但是把家里的驴车借给她了。
客栈里,小晚采办归来,将东西一一归置,一些家具帘子等等,还要等铺子里的人送货来,她戴上围裙扎了头巾,正挽着袖子在二楼擦地板。
彪叔和张婶在后厨忙碌,要重新把店里的火生起来,素素有身孕,小晚舍不得叫她辛苦,让她带着霈儿玩耍便好。
众人忙得不亦乐乎时,店门口便有人闯进来,许氏嚷嚷着:“小晚,你回来了,晚儿,是娘啊。”
听见这令人作呕的声音,小晚冷冷一笑,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栏杆问:“你来做什么?”
许氏抬眼,刚要开口,一块抹布从天而降,正中她的脸。
“滚出去!”
“你、你个小寡-妇……”许氏怒道,“你以为你还有男人撑腰怎么的,你给我下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给我下来。”
听见嚷嚷声,彪叔和张婶出来了,一见许氏,便是满腔怒意,彪叔挽起袖子就要动手,小晚下楼来拦住了。
“你走不走?”小晚逼向她。
“我,我……”许氏见她走近了,扬手就要扇一个耳光。
小晚却捉住了她的手,顺势将她往后一推,她现在满腔的恨满腔的仇,许氏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撞上来,却不知她,身体里蒸腾的,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戾气。
看着许氏跌在地上,小晚一脚踩在她的腿上,疼得许氏杀猪般叫唤,她怒道:“你再来,我就把你大卸八块,扔到山里喂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