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风闻言,立时随张婶来找,果然不见小晚的踪影,那母女俩也不知去向。
“屋子里有没有少什么?”凌朝风问。
“我看看……”张婶四下翻了翻,回道,“掌柜的,没丢东西。”
彪叔和二山都来了,彪叔一脸凝重地说:“难道那母女俩是人牙子,装可怜的拐子,把晚儿拐跑了?”
凌朝风眉头紧锁,走去后门,查看地上的痕迹,也辨别不出她们究竟朝哪个方向走,而两头的路都是直的,站在楼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张婶最后一次见她们到现在,便是骑马也走不远,往白沙河码头去的方向,方才那伙人便还在路上。
但路的两边,是荒山野林,钻进去,就觅无踪迹了,可山野茫茫,该往哪个方向找,小晚若真是遇上了骗子……凌朝风暗暗握紧了拳头,他太大意了。
然而此刻,小晚睁开眼睛,她连带着母女二人,就从客栈后院的屋子,来到了这个地方。
秋风阵阵河水拍岸,必是白沙河码头了,只见码头上的纤夫挑夫们忙忙碌碌,刚刚一艘大船靠岸,下来很多人,卸货的租板车的,很快就要往白沙镇涌去。
谁也没发现,路边石凳上,忽然多了三个人。
小晚的心快跳出来了,她竟然瞬间来到了白沙河码头。
方才她闭上双眼,许的心愿,是能立刻离开客栈,把母女俩带到可以让她们远走他乡的地方,谁知睁开眼睛,就立刻实现了。
“这是?”母女俩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醒,眼前忽然换了地方,吓得她们依偎在一起,见小晚在,便怯声问,“姑娘,我们这是在哪里?”
“他们找到客栈来了,我、我们只能把你们送来这里,大娘您坐一坐,我去打听一下。“小晚不能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随口扯了一个谎,便跑去码头询问靠岸的船要往哪里去。
这一打听,小晚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光顾着把母女俩带出来,不愿她们被凌朝风交出去,却忘了带些银子哪怕是干粮,她们三人,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可是再许愿,就不灵了,她记得婆婆在梦里对她说过,每天只能许一个心愿。
一辆马车缓缓从身边走过,小晚抬眼,便看见了刚才被挡住的光景。
马车的那一边,一位年轻女子,身穿藕色襦裙,臂上挽着金线黑纱披帛,长衣阔袖,随风飘展,小晚认得她,是胭脂铺的岳姑娘。
岳怀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被人看着,朝这边转身来,见是小晚,便温婉一笑。
此刻,远处有马匹嘶鸣,也有人在嚷嚷,那群人坐在高头大马上,下船的人多,碍着他们骑马走过,正吵吵嚷嚷。
小晚一眼就认了出来,慌张地四下看了又看,这里哪有可藏身的地方,转身见岳姑娘在指挥人把箱子搬上马车,她心中一个激灵,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红着脸跑来,恳求到:“岳姑娘,能求您帮个忙吗?”
怀音好奇地问:“我能做什么?”
小晚来不及解释,只道:“求您帮我藏两个人。”
且说那群人,一路找到白沙河码头,不巧碰上一艘船靠岸,码头上乌泱泱的全是人,还有往来的驴车马车。
如此要拨开人群便是不易,他们再要搜,既不是官差,旁人如何能轻易答应,时不时发生冲突,终于忍怒了众人,见寡不敌众,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而就在他们和码头上的人争吵时,思韵阁的马车,缓缓走过人群,慢悠悠地往白沙镇去,马车里装的全是刚刚送到岸的胭脂水粉,一步一阵香气。
小晚和母女俩都在车上,小晚坐在岳姑娘身边,而母女俩则躲在箱子后面,车厢里被塞得满满当当,马车走得很慢,那伙人很快就骑马追上来。
听得见车外吵吵嚷嚷的动静,吓得母女俩瑟瑟发抖,但他们似乎见驾车的人不像好欺负的,只是没好气地吆喝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马车依旧慢悠悠地前行,一阵风吹过,掀起车帘,小晚看见了自家的客栈。
岳怀音便问:“凌夫人,你下车吗?客栈到了。”
凌夫人?好新鲜的叫法,小晚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称呼。
小晚心里默默念着这三个字,此刻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她害怕凌朝风会为了钱把母女俩交出去,亲眼看见夫君收了他们的银子还有说有笑,想到他一向古怪而捉摸不透的行事作风……越想,心里越乱。
“凌夫人,你下车吗?”只见岳怀音温和地说,“若是不下车,就要和我一起回店里去了。”
小晚回过神,愧疚地说:“岳姑娘,对不起,客栈暂时不能回去,我也不知道该把她们送去哪里,很可能还会给您添麻烦。”
事情的缘故,小晚带人上车后,就向岳怀音解释了,她亦是可怜小娘子在夫家遭受虐待,只是不太明白这小晚姑娘为何不求助自己的丈夫。
来白沙镇久了,岳怀音已经知道,凌霄客栈是无所不能的所在。
“我的店里正缺人手,你们若是愿意,可以留下。”岳怀音对母女俩说,“自然,你们若想回乡,我也能资助盘缠,只是往后的路上会不会再遇见那些人就不好说了。”
大娘怯弱地说:“不瞒姑娘,我们已是无家可归,只怕家里她不争气的哥哥在等着我们,要继续把他妹妹往火坑里推。我的娘家在同一个村里,也是躲不过的。这一个月,我们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走一步算一步,下定决心哪怕死在路上,我也不能让闺女再回那里去。”
岳怀音目光温柔:“既然如此,不如留在我店里干活,有一口吃的有地方住,我还会给你们工钱,将来那边若是放过你们不再追捕,你们再想离开,自然随时都能走。在我这里可以放心,那些人就算在白沙镇徘徊不去,也不敢踏进店里。”
母女俩互相看了一眼,担惊受怕忍饥挨饿地漂泊了一个月,她们早已绝望。现在有人愿意收留她们甚至保护她们,总比饿死在外头或被抓回去打死要好,横竖都是死,能有活下去的机会,何不试一试。
大娘忙伏地磕头:“多谢姑娘收留,多谢姑娘。”
岳怀音伸手搀扶,笑道:“该谢的不是我,救你们的是凌夫人。”
小晚眸光晶莹,很是感动,满心感激地看着她:“岳姑娘,您真是好人。”
岳怀音浅笑:“看样子,我们还会常常打交道,这样您啊您的说话,实在见外。瞧着我比你大几岁,容我直呼你的名字,我不再称呼你凌夫人可好?你也不要再客气,也叫我的名字吧。”
小晚点头,但岳怀音又道:“我可以收留她们,但不能收留你呀,小晚,你该下车了,再不下车,就要走远了。”
一面说着,便吩咐马车停下,她温婉含笑,静静等待小晚离去。
真的要分开,小晚却不安了,她连自己的相公都信不过,又凭什么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岳怀音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你不信我吗?”
小晚忙摇头:“不是的。”
事已至此,既然没有更好的去处,既然大娘她们自己愿意跟着岳姑娘走,也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小晚没有别的本事,只有手上这枚玉指环,玉指环的确很神奇,可是她不够聪明不够周全,之前靠玉指环许愿,倒是把人带出来了,可接下去呢?
“小晚?”岳怀音笑道,“下车吧。”
“嗯,那我走了,岳姑娘,多谢你。”小晚欠身谢过,下车前又想起来问,“大娘,我还不知道你们姓什么叫什么。”
大娘忙道:“夫家姓陈,闺女叫素素。”
素素姑娘更是朝小晚磕了个头:“小晚姑娘,多谢救命之恩。”
小晚说:“你们跟着岳姑娘走吧,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待她下了车,岳怀音在窗前和她挥手告别,马车再次缓缓前行,一路奔去白沙镇。
小晚并没有真正踏实,事情的展开,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后悔不相信凌朝风,后悔做出这么冲动的事,但当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母女俩交出去。
也许,只有素素姑娘能理解,一个常年被虐待的人,内心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信任和不安,可凌朝风毕竟是她的夫君,待她那么得好。
“相公……”站在风里,小晚冷静了,她开始想念丈夫。
她不安地转过身,客栈就在背后不远处,意外的是,凌朝风正站在店门前。
“相公!”小晚心头一热,朝前跑了两步,但心中猛颤,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又停下了脚步。
她该怎么向凌朝风解释,自己连带陈大娘母女一起,“突然消失”了?
玉指环很灵,可似乎每一次灵验之后,都要撒谎来瞒过真相,撒谎让人不安,至少小晚就不愿自己成为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上一次用玉指环消退满身伤痕,随口应了相公说是膏药的作用,彼时还没意识到这是谎言,但此刻,她就必须编出一番话,才能解释她们的失踪。
除非,再也不愿玉指环灵验,直接告诉凌朝风真相,这样一来,玉指环便成了普通的戒指,可万一相公不信,到时候玉指环也不再灵验,小晚又该怎么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哪有不劳而获,哪有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心想事成。
她胡思乱想这么多时,凌朝风已经渐渐走来,风吹得他衣袍扬起,带着怒气。
小晚记得相公说过,不要惹他生气,而她对于怒意最直接的恐惧,就是害怕自己会不会挨打,眼见丈夫越走越近,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却偏偏是这两步,真真把凌朝风激怒了。
客栈里,张婶见小晚和掌柜的一前一后走回来,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拉着小晚叠声问:“晚儿,你去了哪里,那母女俩呢?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以为你被人拐走了。”
“我、我把她们送走了。”小晚嗫嚅,而她刚出声,就听见丈夫在背后说,“回房待着。”
张婶看了眼凌朝风,识趣地松开了手,小晚弱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求助,可没法子,她不敢忤逆凌朝风,只能乖乖地往楼上去。
回到屋子里,小晚浑身一松,这大半天鸡飞狗跳的,她累极了。才发现一早折腾到现在,屋子里竟然还没收拾,忙动手整理房间。
她跪在床上叠被子时,房门被打开了,凌朝风走进来,摆下一碗面条,什么话都没说,便要走了。
小晚下床追到门前,站在他背后轻声道:“相公……”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朝风漠然:“把东西吃了,我现在要出门,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小晚垂着眼眸,可丈夫忽地转过来俯身凑得很近地看着她,像是真的生气了,压不住怒意:“穆小晚,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没、没有……”
“不论去哪里,要和家人说一声。”凌朝风耐着最后几分性子,“我不在,你可以和张婶说,可以和彪叔二山说,若是家里一个人都不在,你就给我老实待着。你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吗,你以为自己能有多大本事,你知道外头的世界多险恶,你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谁给你的胆子。”
小晚目光晶莹,仿佛一颤就会落下眼泪。
凌朝风则是很矛盾,他既希望小晚能变得胆大一些,不再害怕继母带给她的恐惧,又担心她这般压抑太久太深的人,一旦放开,就收不住。小晚本性活泼开朗,只不过从前不允许她照着自己的本性活着。
他们若是普通人家,凌朝风也罢了,此生好好宠着疼着便是,可他们经营客栈,打开门做生意,每一天都是江湖。他不能由着小晚回回都意气用事,世上可怜的人太多,而他们只能救人,不能救世。
看着委屈的人,他哪里舍得真的凶小晚,只是担心过了头,太生气。
凌朝风沉着脸说:“我去镇上,去去就回,你在房里待着,店里也不许去,哪只脚跨出去……”
“你去镇上做什么?”小晚却紧张起来,难道丈夫看见了岳姑娘的马车,要去胭脂铺抓人吗?
“你把她们送去镇上了?”凌朝风反问。
“没有……”小晚矢口否认,可是与丈夫目光相对,她迅速败下阵来,只能撑着最后几分正义,鼓起勇气质问,“你收了人家的钱,要把她们交出去是不是,你又不缺钱,相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凌朝风蹙眉:“你在说什么?”
小晚把先前店里的光景比划了一下,学着凌朝风的样子说“好说好说”,她生气地问:“你有那么多的钱了,就不能放陈大娘和素素一条生路吗?你要多少钱才能满足呀。”
凌朝风明白了,这个家伙误会他要把人交出去,才带着母女俩逃跑,让人生气的是,她竟然不相信自己,可也有些欣慰,穆小晚的胆子比想象得大多了。
“她们在哪里?”凌朝风问。
“我死也不会告诉你。”小晚气哼哼地瞪着他。
“那你回来干什么?”凌朝风又问。
“我……”小晚怔了,一码归一码,难道,他不要自己了。
凌朝风一把搂过她,往门外带,小晚挣扎着:“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收了人家的钱,既然找不到她们,只能把你交出去了。”凌朝风抱着小晚的腰,径直把她带下楼,冷冷地说,“你比那小娘子漂亮的多,或许人家还能多给我一些赏钱。”
夫妻俩这么拧巴着往门外去,张婶和彪叔他们看得一脸莫名,门外传来小晚的喊叫:“婶子,救救我。”
张婶拉住要去看热闹的二山:“傻小子,有你什么事?”
且说岳怀音带着陈氏母女回到店里,便命下人照顾她们,她将从码头接来的货物清点后锁入库房,刚走出来,婢女小翠急匆匆跑来说:“小姐,不好了,那个凌霄客栈的人来了。”
怀音闻言,径直来到店里,只见凌朝风站在门前,小晚就跟在他身边。
“凌掌柜。”怀音上前,欠身问候,“你们这是……”
小晚在边上冲她挤眉弄眼,悄悄地摆手,似乎是希望岳怀音不要提陈氏母女的事,可凌朝风却开门见山地说:“内子莽撞,无端端将岳姑娘卷入风波里,多谢岳姑娘包含。”
小晚瞪着自己的丈夫,他真的猜中了?
而凌朝风一把搂过小晚,按着她的脑袋朝岳怀音鞠了一躬,说道:“既然岳姑娘收留了她们,还请您暂且照顾几日,待我解决了其中的麻烦,我们再商议之后的安排。”
小晚听糊涂了,可凌朝风和岳姑娘却简单几句话就把事情讲明白,不等她去看一眼陈氏母女,相公就把她提溜出去,抱上了马鞍。
她居高临下,看着凌朝风,凌朝风淡淡瞥她一眼,翻身上马,将她护在怀里,语气却是冷冰冰的:“回家,回家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