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晚见凌朝风来,赶紧转过身擦掉眼泪,接着要把手伸进凉水里洗碗,被他拦下说:“兑了热水再洗。”
小晚努力笑道:“傻了吧,井水冬暖夏凉,我哪有这么娇贵。”
凌朝风说:“你觉得暖,是因为地上冷,实则还是凉的,比夏天凉多了,别冻了手。”
他把热水均匀地倒在几个盆里,挽起袖子帮忙,与小晚一个传一个洗再仔细擦干,见凌朝风手脚这样利索,她笑问:“相公也干过活?”
凌朝风说:“刚来这里的两年,洗碗擦地换床单倒泔水,我每天都做。”
小晚惊讶地问:“你可是小少爷啊。”
凌朝风笑道:“我娘说,做老板不能事事亲力亲为,但必须知道所有的事该怎么做,不然怎么知道你们做得好不好。”
小晚觉得很有道理,笑眯眯地问:“那我做得可好?”
凌朝风却望着她,伸出手指头,轻轻擦去她脸上未擦尽的泪水,小晚忙躲开,用湿漉漉的手摸了一下,便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她说:“我可没有哭呀。”
“我没说你哭啊。”凌朝风浅笑,小晚的心思终究简单,一下就不打自招了。
“赶紧干活,外头可冷了。”小晚低头不理他,嘀咕道,“为什么不把这里圈进后院,店里什么都好,就是这口井在外头,怪不方便的。”
凌朝风说:“井水和河水江水一样,不该是私有的,我娘是知道这里有一口井,才挨着他建的楼,井在这里,若是有人路过渴了,也好方便他们取水。”
小晚问:“那要是有人起歹心呢,我们村里自家有井的都是取了水就上锁,怕别人去糟践。我们家没有井,我每天一清早就要挑水,那女人还很讲究,井水只能用来擦地洗衣裳,她要吃后山流下来的泉水,我每天……”
话到这里,小晚不说了。她刚来的时候,照着从前的习惯,不诉苦不露伤痕,宁愿衣袖湿了也不把伤痕露出来。
可现在呢,她身上一道疤痕都没了,却越来越习惯随口说说从前的苦,倒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惨,总是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
她觉得这样不好,她并不希望自己被可怜,这里每一个人都疼她,不需要她多此一举,说得多了,谁都会烦的。
凌朝风静静听着的没说话,但把小晚的一双手捂进怀里,丈夫怀里的温暖顺着指尖钻进心里,小晚看着他,眼泪忍不住就涌出来,哽咽了一声:“相公……”
“在风里哭,脸蛋儿要皴了。”凌朝风温和地笑着,“那些好贵的香膏,不是浪费了。”
小晚把脸埋在他胸前,呜咽道:“她要是还来怎么办呢,我觉得好丢脸,就算我不认也没法改变他们是我娘家人,又不能打他们,又不能杀他们,难道往后一辈子这么纠缠下去?你不是说,有法子让她再也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凌朝风道:“我没做到答应你的事,晚晚,对不起,你别生气。”
小晚连连摇头:“我不生气,也不要你对不起,讨厌的是他们,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道理。”
凌朝风说:“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她们不配我们做的绝,不配我们花心思,但你若真要我去打断他们的腿,甚至要他们的命,我也一定去做。”
男人眼中,蒸腾起比风雪还冷的杀气,小晚的心一颤,明白过来,她何必让那婆娘脏了相公的手。伤她或是杀她,难免事后麻烦,哪怕凌朝风能从衙门全身而退,只怕也不得不落了把柄人情在别人手里。
小晚很早就觉得,相公的朋友遍布天下,同时,他必然也是有仇人的。一定会有人嫉妒他,会有人恨他碍手碍脚,何苦为了许氏那婆娘,给疼爱她的丈夫添麻烦。
便是小晚自己,若用玉指环许愿,兴许就能让许氏一命呜呼,再不济也是离得八丈远,这辈子不能近身,可是她舍不得。玉指环如此神圣,不论是哪位神仙或菩萨赐给她的,一定是见她心善人好,若用来做那样的事,实在辜负了老天爷一番好心。
如此,不用凌朝风开解,小晚自己就想明白了,眼底渐渐有了光芒,最后只是说:“我怕日久天长,你们见我娘家的人这样讨人嫌,连着我也嫌了,别的我才不在乎,她是死是活和我都不相干。”
凌朝风笑道:“下回她再来,你再把她撵走,方才那样骂她,至少有几分痛快吧。”
小晚挥了挥拳头:“其实我都想揍她了,就是觉得店里人多,回头她到处去乱说,说我们以多欺少。”
凌朝风摇头:“她爱说什么说什么,还省去我们自己宣扬。”
小晚高兴了,伏在凌朝风肩头说:“她们从前说,我嫁过来,很快就会变成母夜叉,我想好了,我就要做母夜叉,吓死他们。往后来一次我撵一次,见一次打一次。”
这会儿时候,许氏在家打了个大喷嚏,可鼻子还是堵得不能呼吸,她这一闹,把自己冻成了风寒,文保还好,文娟也病了,烧得脸蛋通红。
母女俩倒在床上,她又哭又笑地指着坐在边上的穆工头:“你生的好女儿啊,我当初怎么没掐死她,我给你养这么大,你闺女就这么对我。等我好了,我要去把那婆娘的坟刨出来喂野狗吃。”
穆工头把烟杆子在炕头敲了敲,幽幽道:“你只管闹,死了我给你收尸。”
许氏急火攻心,几乎要呕出血来,扑上来和他扭成一团。
穆工头先是让着她,她就扯自己的头发往脸上死命咬,这才把男人惹火了,将她按在炕上狠狠揍了一顿,许氏鬼哭狼嚎,惊动外头都来看热闹,文保更是傻,坐在门前大哭:“我爹打我娘,我爹打我娘。”
到下午,村里人便都知道,许氏叫她男人给收拾了。
其实村里人早就奇怪,许氏那样虐待穆工头的大女儿,这么多年,做爹的也没吭过一声,都暗地里说他窝囊。如今闺女嫁了,他倒是硬气起来,开始和婆娘拌嘴吵架,甚至动手了。
王婶下午来串门,送来姜汤给母女俩喝,许氏狼狈不堪地歪在炕头,又是病,身上又是疼,眼泪直流,对王婶说:“他是想弄死我,好等她闺女再给她找个年轻的吗,可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不会让他们父女安生的。”
“我早劝你了,别和他闹。”王婶说,“照我看,过去他总让着你,是怕出门在外,你变本加厉地虐待小晚,如今小晚嫁出去了,他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许氏却狠狠啐了一口:“他婶子,别人胡说,你可不能胡说,我几时虐待他闺女了?”
“是是是,我说胡话了。”王婶转而道,“总之你听我劝,日子长着呢,你着什么急呢。”
许氏头疼欲裂,唉声叹气,念叨:“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我看我还是趁早死了心。”
王婶笑道:“等文保长大娶媳妇,少说还有八九年,这八九年里,他们就能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只管冷眼看着,找着机会就下手。”
“哎……”
“对了。”王婶问,“嫁出去四五个月了,肚子里没动静?”
在村里,娶了媳妇头等大事,就是生娃,什么怜香惜玉,什么身体要紧,进门四五个月没动静,婆婆就该给脸色看了,若是一年半载的也没消息,那媳妇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可小晚完全没有这些顾虑,这几个月月事如期而至,床笫间也十分亲热,她没有吃避子的汤药,都是凌朝风很小心。
她问过相公,怎么不要他们的娃娃,凌朝风与她讲明等上两年,先让她把身体养好,再长大一些。
同是这一天,因为小晚的许愿,岳怀音的脚踝在早晨醒来时就痊愈了,虽然连带她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大夫来瞧,也道是根本看不出来受过伤。
小翠说必定是菩萨显灵,舍不得小姐受苦,岳怀音却惦记,是不是过两天就去一趟凌霄客栈,好谢谢凌朝风。
这日胭脂铺里也过腊八节,岳怀音一直没胃口,到傍晚,素素端来一碗粥,劝她道:“小姐,您好歹吃一口。”
岳怀音勉为其难,动了动勺子,见素素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便问:“有什么事吗?”
素素道:“小姐,咱们店里过年几时打烊?”
“年二十八打烊,到年初五开张。”岳怀音说,“你是不是想和大娘回家乡。”
素素道:“不是回家乡,我哥在家里,指不定又要把我卖去什么地方,是小晚让我和我娘去客栈过除夕,我想问问您成不成。”
岳怀音笑道:“自然成的,你和大娘只是在我这里做工,又不是卖给我做奴婢,歇息的日子想做什么,往后不必问我。”
“多谢小姐。”
“你们去几天?”岳怀音其实很羡慕,她也想去客栈过除夕,想和凌朝风一起守岁。
“该是要住上几天的,但是年初一我们一定来给您拜年。”素素道。
“不着急,你跟着小晚玩儿吧,有什么乐子,回来给我说说。”岳怀音从钱箱里拿了两吊钱给她,“大过年的,不好空手上门,回头随便买点什么,图个吉利。”
素素不敢收,岳怀音让她拿下,推让了几回,她才把钱收下,只是出门时,小姐又叮嘱:“有好玩的事儿,回来记得告诉我。”
“我记下了。”素素哪里能想那么多,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岳怀音坐下,又没胃口吃腊八粥了,回想昨天和凌朝风短暂的单独相处,这样的男人若是自己的夫君,她该多幸福。
可她也忘不掉,小晚闯进门时的脸色骤变,还有她浑身不自地想要把自己送走,那小娘子虽傻,可女人似乎有天性,能敏锐的察觉到,有人惦记自己的男人。
她便想,这几日还是避开不去的好,小晚既然心里抵触了,必定会搅和会提防她,她可没打算就此撕破脸皮,想的是将来,成为凌朝风的女人,哪怕和小晚共侍一夫也好。
这时候,小翠推门进来,见她几乎没吃,啰啰嗦嗦又说了一堆话,岳怀音本是不胜其烦,可小翠也说了一件事,让她来了兴致。
“隔壁铺子的来福说,晌午前瞧见镇头一个婆娘领着两个孩子一路骂骂咧咧,租了驴车往青岭村去,他们认得,说是凌掌柜的丈母娘。”小翠煞有其事地说,“又说中秋节的时候,他们还在路上大打出手呢。”
岳怀音问:“那就是小晚的娘?”
小翠摆手:“听素素说那是后娘,小晚的娘早死了,她当初会救素素,就是因为见不得素素被虐待,还说同样是后娘,陈大娘把素素当亲骨肉,可她的继母,把她往死里折腾。”
岳怀音听着,若有所思,小翠咋呼着:“来福说那婆娘怕是去了客栈,没脸没皮地回来了。”
婢女在边上叽叽咋咋,岳怀音早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她想要凌朝风,哪怕和小晚共侍一夫,可若能独得……凭什么,凭什么天底下的好男人,都不属于她。
“小姐?”小翠忽然又喊她。
“怎么了?”岳怀音回过神。
小翠说:“您过年……不回家吗?”
其实连带着小翠,和这铺子里所有人,都是她一路收买一路带来白沙镇的,她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岳怀音从哪儿来。
岳怀音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各自回家,或是留着过年,自己安排就是了。回家的我给路费,不回家的,我给你们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