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当时,许多人亦有直觉,“萨兰反击战”将是本次北疆大战的转折点,这一次亚格兰军重创冰族白虎旗几乎全部的人马,双头龙旗与骷髅旗失去战略主动权,不得不放弃夺取萨拉要塞的计划而迅速北遁,僵持两个月之久的北疆战局得到全面的扭转,而负责指挥这次战役的军界新秀柯依达阿奎利亚斯也开始已全新的面貌赫然进入人们的视线。
而世人们所不知的是,在库拉斯血战中背叛了自己的母国的原属北疆军上校皮埃尔卢卡在本次战役重新落入昔日的战友之手。对于这个曾经因为他的背叛而导致兄长惨死的叛徒,柯依达阿奎利亚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便交给了自己带来的宪兵部队,并很快收到了审讯结果的报告书。
这一天北疆的夜里大雪纷飞,朔风夹杂着雪花在黑色的夜幕里呼啸着穿梭来回,仿佛在为死去的亡灵吟唱凄厉的挽歌,引领他们步入天堂。
壁炉里熊熊的火焰映亮了卡诺英挺的脸庞,修长的手指在沙沙作响的纸页间游走,把整个报告书通读一遍之后,这年轻人抬起头来,望着自家搭档摆弄沙盘的动作,清爽的眉宇间笼上一层凝重的气息。
“皮埃尔上校人呢?”
“死了。”漠然的语气,柯依达以随意的姿势靠在在书案上,“被俘不久他就试图服毒自尽,宪兵对他使用了催吐剂。”
“即便是死人,监察厅都能让他开口说话,看来这话没错。”卡诺哑然,整理一下手里的文件递过去,“这个,你打算怎么做?”
“快马加鞭,送到皇帝手里。”
当然,会是秘密的。
皮埃尔·卢卡对于勾结冰族导致库拉斯血战的惨败供认不讳,而他的真实身份则是塞切斯特家族的暗卫。
仅此一点,便足以用叛国通敌的罪名将塞切斯特一族告上最高军事法庭。
若不是当事人在之后不久便毒发身亡,也许不久之后这个曾经拥有烈火烹油一般权势的家族将彻底从这个王国的历史上消失。
但很可惜,他的死亡,不管是自尽还是他杀,都给这桩叛国案带来了太多的未知。
长夜漫漫的风雪里传来悠扬的笛声,天籁一般绝响啊绝响,仿佛天才的演奏家为杀戮中势去的灵魂吟唱超度往生的安魂曲。
柯依达抬起头来,苍色的眸子凝望深浓的暮色,修长的手指扣起微微的敲打面前的沙盘。
卡诺·西泽尔表情复杂的望她:“你动了杀机,柯依达。”
肯定句。
她不否认,也无须否认:“维迪亚·埃伦,他是塞切斯特家族的人。”
“但他也是个战士。”走上前,卡诺伸手,撑住书案,淡金色的碎发落进冰蓝色清澈的瞳眸里,“猜测没有证实之前,不要动他,可以么?”
她打量他认真的表情,失笑:“就算现在是你的辖下,也不用这么庇护他吧?”
“我当他是朋友。”他摇头,“应该能看得出来,他和那些旧贵族们有很大的不同。”
她不置可否:“那就约束好你的部下,一旦有把柄抓在我手里,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卡诺·西泽尔的直觉里,便是在那个惨烈的流血之夜,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这女子的身上渐趋浓厚,如蜕变一般,让他觉得陌生。
往日她的冷酷是因为本身的淡漠和内敛,而今的狠厉却带着刻骨的憎恨与愤怒,仿佛有一股不顾一切炽烈焚烧火焰与往昔的冷静淡漠背道而驰。
他甚至不知道,这样一种决绝,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
他怔怔的看了她许久,蓦的松手,直起身子:“伯爵阁下跟你说了什么?”
“嗯?”
“你变了,柯依达。”长叹一声,背过身去看着帐外茫茫的飞雪,“仅管并不明显,外人看来你还是足够冷静足够理智,但是……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不仅仅是悲愤和复仇,还有……可笑……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的披风拽地,背影被昏暗的灯光拉的老长,柯依达望了他良久,叹声:“卡诺,你信我么?”
他一愣,苦笑:“用问么?”
“信我的话就不要问,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站起来,跺到他的面前立定,她的苍瞳定定的望他,很快便有凌乱的雪花飞进来融化在黑晶般的眸子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过一个多月便是莱伦荒漠的大雪封山期,帮我吧,卡诺?”
淡金色长发的年轻人悚然动容,侧眸打量书案上面的沙盘:“从芬德峡谷和依文山口切入亚斯格特么?竟然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记得是很早的设想了,不试一试么,嗯?”
她仰起头,青丝被风扬起,淡然地表情,却分明有种蛊惑的味道。
“都说监察厅连死人的嘴都能撬开,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啊,埃森卿?”
来自北疆绝密文件在三天后抵达帝都准时地送到皇帝的桌面上,随后,监察长埃森·凯瑟侯爵便立即造访了皇帝的私人办公室。
“应该是伯爵小姐□□得好,下官实在是不敢居功。”年轻的枢机卿低下头,银色的碎发便散落下来隐约遮住了无害的笑容。
“柯依达的意思很明显,你以为呢?”
“这是不可能的,陛下。”埃森·凯瑟抬起头来,湖绿色的眼睛难得睁开,“伯爵小姐指控赛切斯特家族通敌叛国,这在情理之中。但是对于陛下而言,目前北疆战局尚不明朗,门阀势力也尚为根除,如果在这个时候让军事法庭立案,无疑会逼反了他们,到那时陛下的处境会很不利。这一点,伯爵小姐应该想得到才对。”
“是么?”皇帝坐在夕阳的余晖里似笑非笑,黄昏的暖色光芒在黑色飞金的法衣上面水一般的流淌,“你的意思,是先搁置?”
“如果皮埃尔·卢卡本人还活着,那么也许会顺利许多。”
言下之意,仅凭眼前的这几张纸,分量远远不够。
皇帝微笑,仿佛尽在意料之中。
监察长官却可以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还有一件事,不知陛下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根据乌鸦传回来的消息,两天前,北疆军第二、第三师团、帝都军第二师团、加上蓝德尔的枪骑兵,已经出发离开萨兰要塞,急速行军北上,取道芬德峡谷和依文山,目标似乎是冰族王廷亚斯格特!”
皇帝微微扬起的笑意蓦的一僵,片刻,骤然起身,苍冰色的瞳眸在墙壁上巨大的大陆战略地图上炯炯的扫过,然后便是死一样的静寂。
亚格兰立国以来,从来没有人敢追击冰族出萨兰要塞百里之外。
不仅因为孤军深入敌人腹地历来是兵家的大忌,更因为冰原变换莫测的气候和艰难的作战环境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
所以一旦冰族成功逃逸,那么北疆军便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一个统兵者敢用性命和名誉去冒那样的险。
柯依达·阿奎利亚斯正在挑战一个长达百年的潜规则,以及国防部和王国中央权力机构的权威。
皇帝苍冰色的眸子在代表亚斯格特的红点上逗留了良久,方从秀逸的唇角溢出几个字来。
“好大的胆子。”
埃森·凯瑟甚至分不出他的喜怒来。
“陛下?”
“不要干涉她的军事行动,但是朕要在第一时间知道漠北的战况!”
转过身来的时候,皇帝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清明。
监察长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惯有的无害笑容:“是的,陛下。”
“另外,朕已经批准了凯迪拉卿的辞呈,国防部总长的位置由西塞尔参谋长暂代,顺便升修格为参谋长,听说多维加大公病了,你主持一下国务会议,把这些事交待下去。”
多维加·塞切斯特大公的病势来的凶猛,黛瑟芬琳皇妃匆匆回府得到的是医官们“忧思过度,旧疾复发”的会诊结果,无奈的望着病床上昏睡的老父,皇妃挥挥手示意医官退下,凤眸一扫,落在身旁的幕僚安诺德·西顿侯爵身上,兜头便是一顿痛骂。
“不是早就说过不可以轻举妄动么,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通敌、叛国,任何一条罪名都可以让塞切斯特家族万劫不复!”
“如果不是维迪亚,那么人证和物证早就在军事法庭上等着我们了!”
仿佛积蓄了很久似的,皇妃的火气在见到这位首席的幕僚的瞬间彻底爆发了出来,让人难以想见眼前这声色俱厉的凌厉女子与往日雍容端庄的皇妃会是同一个人,在她看来,这一次决策的失误,眼前这个所谓首席幕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帮助自己的主君选择正确的道路是幕僚的首要职责,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那实在是太差劲了!”
“请您息怒,皇妃陛下!”安德鲁·西顿面对一连串的指责点头如捣蒜,“这次实在是下官的失误!”
“居然想到借助外族的力量来牵制皇帝,简直是糊涂!”
“,不要怪他了,黛姬……”苍老声音从屏风的一端传来,制止了余怒未息的皇妃。
“父亲?”
黛瑟芬琳收敛了雷霆般的表情,叹了口气挥手让安诺德退下,敛起拽地的长裙,来到大公的床边。
宽敞的卧室里只剩下父女两个人的时候,仿佛响起一片羽毛落地的声音。
黛瑟芬琳突然发现,她的父亲一下子苍老许多。
“让你费心了,黛姬……”
“请不要这么说,父亲。”
老人沙哑的声音仿佛近乎干涸的泉水艰难的维系着最后一点润泽,缓缓地摇头,沧桑的眼珠定定的看她:“我听说,皇帝打算纳侧妃了?”
皇妃的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点头:“据说是索罗侯爵家的小姐。”
尽管皇帝登基之前便有好几名侍妾,登基之后更是有人或明或暗的将打扮明丽的佳人不断地送进皇帝的寝宫,但除了正式迎娶的皇妃之外,还没有正式册封过任何一名女子,这一次册妃的打算有点突如其来,却并不仓促,宫务卿已经开始着手办理各种繁杂的手续和事物,皇帝对于巴琳雅·索罗侯爵小姐的礼遇似乎预示着这位来自西南的贵族女子的重视,抑或是对她身后的家族的重视。
黛瑟芬琳有一种骨鲠在喉的感觉。
非但如此,十来天前,芙妮娅·阿格丝女官长在皇帝的寝宫度过了一夜,尽管依照当事者的要求没有在彤书档案中留下记录,但依然有暗卫报到她这里来,这让她在此后每一次见到那位美丽温婉的女官长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
“看来皇帝是打算拉拢索罗家族了,”多维加打量女儿因为沉默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黛姬?”
“是,父亲?”
“想办法怀上皇帝的骨血吧,那样的话,你在宫中会更顺利一些,即便有一天家族无法再庇佑你,至少这个孩子还能够保护你,甚至他还会是我们家族的希望。”
“父亲?”她愕然,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美丽的栗色眸子里霎时转过千百种纷繁错乱的情感。
“当初卡琳娜大公妃舍弃了整个基米尼家族来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如果她还活着,基米尼家族还有那么一两个人,那么今天她就是皇太后,一手遮天的将会是基米尼家族,但是可惜她死得太早了。”老人干涸的眼珠锁定了她,放出炯炯的光芒来“所以,黛姬,你一定要活下去,历代梧桐宫的主人除了赐死和成为皇太后,没有第三种命运!”
暗金色长发的丽人呆呆得看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老父,许久没有说话。
华丽的宫车在夜幕降临时分缓缓地驰出公爵府,晚风撩起车帷的一角,露出女子端丽的容颜。
玉葱般的十指交叠小心翼翼的放在小腹之上,芬芳的丝帕却已经在袖子里狠狠的绞起来。
就目前而言,让黛瑟芬琳感到恐惧的事情,并不是将有另外的女人来分去皇帝的恩宠,而是她的家族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和倚赖,这对于在宫廷中生存的女人来说是致命的创伤,即将成为侧妃的巴琳雅索罗小姐本人所带来的威胁远远不及她身后的家族。
但即便如此,作为皇妃的她面对皇帝决定也只能保持适当的沉默,一任宫务卿将聘礼送到摩亚市。
在一干按照礼制办理的聘礼中,一枚精致玲珑的雕花木盒被特意送到巴琳雅索罗小姐的手上,蝴蝶形状的白玉坠剔透晶莹的光芒霎那间便璀璨了女子蓝色的眸子。
“宫务处向父亲递交了聘书,父亲说要问姐姐的意思。”
端坐在梳妆镜前面的女子白色长裙长长的拖在地上,微微的侧了脸低下头去,晨曦了朦胧了精致的眼角与唇线。
身后军装笔挺的青年胸前银色的绶带在温暖的光线里划过几丝清浅的银白色,见她不语,沉默了片刻复又缓缓开口:“正式的诏书还没有下,姐姐如果不愿意,大可以回绝掉。”
“不用了,就这样吧,海因希里。”
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仿佛斟酌了许久,罄尽了所有力气。
海因希里索罗以同样的冰蓝色眼睛打量自己的胞姐,合上眼睑掩盖了一瞬间一掠而过的黯然,睁开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世界。
“黛瑟芬琳皇妃很快就会失势,如果姐姐愿意的话……”
“海茵希里!”女子很快打断他下面的话,停顿了许久,缓缓地站起来,酷似的冰蓝色眼睛定定的看到他的眼睛里去,,“不需要那么做,海因希里,坐在那个位子上,能够对你,对那个人有所帮助的话,那样就足够了。”
阳光如雪,从落地窗里射进来,穿过乳白色窗帘,细细的扩散出一圈美丽光轮。
海茵希里微微一愣,英挺的脸上如纱一般笼上萧条的色彩,蓦的,伸出手款款的拥抱眼前的女子。
“请相信,姐姐,我会尽我的力量保护你的。”
然后这石青色长发的倜傥青年优雅的转身,开门,背影便沐浴在了深秋雪一般的阳光里。
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树干张牙舞爪的撕扯风的衣裙,他仰起头一任一头漂亮潇洒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凭空茁长出肃杀的味道来。
“海茵希里少爷,这就要给帝都回复了么?”
他的副官安诺德紧跟上几步,试探似的征询。
“收下宫务处的聘书就可以了,若说婚事,总要的等北疆大捷以后吧?”
西防军年轻的上将把目光投向北方浩渺的天空,清朗的眸子倒影出天边变换的瑰丽流云来。
手头上战报截至到三天前,萨兰要塞的大捷彻底建立起军界对柯依达·阿奎利亚斯这位新秀的敬畏来,但此后北疆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却远远出乎人们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