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尽管外人看来并无异样。
这是芙妮娅·阿格丝在阿奎利亚斯伯爵小姐走后得出的结论。
曲终人散之后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宫,而突如其来逛到了白露宫,静静的望着客厅墙壁上悬挂着贵妇肖像微微出神。
白露宫是当年威森皇储与卡琳娜大公妃生前的住所,自从先帝格里高利二世篡位血洗皇族之后便一直空置着,二十年过去尘埃寂寞的舞蹈,往日的红颜已经成了枯骨。
油画里卡琳娜·基米尼大公妃有金墨一样黑色长发,水墨画出的苍色眼睛,巧笑盼兮,雍容而典雅。
谁又能想得到,这极其雅致的女子,关键时刻是怎样的决断与刚毅。
芙妮娅·阿格丝每一次想到这些都只有默默地退出,仅仅留下那个法衣雍容缅怀母亲的阴郁青年。
皇帝在白露宫小坐的时候,没有人敢来打扰。
但是今天似乎例外。
“请您留步,皇妃陛下!”
芙妮娅·阿格丝站在宫殿的台阶上恭谨的欠身,虽然她并 不敢保证能够拦住眼前这位皇妃陛下。
“我要面见陛下!”黛瑟芬琳·塞切斯特傲然止步,高高扬起头来,至少在旁人面前,她要维护皇妃应有的尊荣。
“陛下在白露宫缅怀先人的时候,是不容人打扰的。”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他。”
“皇妃陛下?”芙妮娅愣了一下,低头敛眉,“您这样会让陛下为难的。”
“那么就请通报吧!”
皇妃显得固执,身后仅仅跟随了一名贴身的女侍,单薄的身形再也风里出奇的倔强。
平日里的皇妃,并不是这个样子。
芙妮娅沉吟了片刻,幽幽叹口气:“请不要为难下官,皇妃陛下。”
“芙妮娅小姐!”黛瑟芬琳绷紧了脸猝然拔高声音,目光灼灼的看她,“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女官而已,我是亚格兰的皇妃,难道我要面见自己的丈夫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皇妃陛下?”似乎是警醒似的,芙妮娅·阿格斯美丽的眼睛闪过一丝莫名的悲哀,缓缓的低下头去。
刹那间却有男子威严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够了。”
飘雪夜空里,男人衣袂翻飞的立在长长的台阶上,骨立形削,怆然如刀。
“皇帝陛下!”
夜风里两名身份不同女子,欠身行礼,恪守王国百年传承的礼仪。
冷郁的目光打在皇妃美丽的眼角,皇帝缓缓叹了口气,徐徐步下台阶:“很晚了,皇妃有话明天再说吧……”
“陛下!”
身后传来女子急切声音,回头时高贵矜持的皇妃已经跪在了冬天凄冷的雪地里。
“黛姬……”
皇帝轻叹一声,挥挥手示意芙妮娅退下。
“请陛下网开一面吧!”
皇妃的长裙在雪地里铺展开去,仿佛一朵盛放的鲜花,这女子抬起头来,栗色的眼睛突然溢满悲伤。
皇帝苍冰色的眸子看她许久,叹声:“你不是已经向柯依达求饶了,塞切斯特家族所欠下的,并不是柯扬一条人命而已,但若连柯依达都无法说服,你又要怎样让旁人心服口服?”
“妾身的父亲,一时鬼迷心窍铸成的大错,妾身并不想为他开脱。但是陛下,请不要为难妾身的家族,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是身不由己的。”她抬起头,“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既然妾身已经嫁给了陛下,那么陛下便是妾身的天,妾身无法得到伯爵小姐的谅解,那么妾身所能仰仗的,便只有陛下了!”
皇宫之中的女人所有能仰仗的并不多,尤其是在这样手中筹码本就不足的情况下。
皇帝没有说话,依然维持原先的姿势。
筹码尽管不足,但总还留有余地。
他们相识已久,彼此有着足够的了解,如果手中没有让他感兴趣的东西的话,黛瑟芬琳绝对不会做这样没把握的事情。
“陛下,妾身有孕了。”
皇妃美丽的栗色眼睛定定望进皇帝的眼睛里,话说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皇帝苍冰色的眼睛里浮现出几丝愕然。
皇妃与怀有皇裔的皇妃是两个概念。
每一位年轻的皇帝在登基之后都会尽快孕育皇子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尽管这位有着塞切斯特家族血统的皇裔并非皇储的最佳人选,但显而易见,在亚格兰军刚刚在冰原大开杀戒之后,皇帝也不能给人留下罔顾妻儿性命得不好印象。
更关键的是,这是波伦萨皇帝的第一子,无论继承皇位与否,都会对政局产生相当的影响。
然而皇帝的愕然也仅仅持续了一瞬而已。
“你的时机选得很好,皇妃。”
黛瑟芬琳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意:“也许只是上苍的垂怜,但是陛下,请您相信妾身,这个孩子是妾身的希望,所以妾身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平安的长大,所以陛下,妾身与妾身的家族不会再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如果陛下可以通融的话,那么妾身也会所舍弃的。”
她长跪在地,直起腰身,双手将一纸信笺呈上,表情绝然。
皇帝伸手接过,匆匆浏览一遍,苍冰色的眸子像寒冰一样的冻结,然后徐徐的话开。
良久,他长叹一声,将信笺收起在衣袖里,转过身去。
“不要再跪了,地上太冷,对孩子不好。”
他的人渐次远去,声音却清晰而飘渺地传来,那一刻她如释重负的颓然伏地,仿佛不再需要压抑和节制地嘶哑而凄厉的恸哭,泪水如潮水般的汹涌而出。
三天后,多维加·塞切斯特大公猝然病逝,葬礼出奇的简单。
国务省陆续接管塞切斯特家族原先掌控的各大要害部门,监察厅根据兰顿行省□□的审判结果处置了一大批相关的门阀贵族,其中塞切斯特家族首当其中。
但同时也传出黛瑟芬琳皇妃有孕的消息,似乎是家门逐渐倾颓的塞切斯特家族带来了一丝微薄的希望。
北疆军军长柯依达·阿奎利亚斯秘密向军事法庭于监察厅递交的关于前执政官多维加大公秘密通敌导致库拉斯血战发生的指控书被暂时搁置起来。
“皇妃陛下到底给了陛下怎样的承诺,下官很是好奇。”
虽然在外人眼里,塞切斯特家族已然是濒于崩溃的边缘,但在知情人的眼里,这样的处置已经是出乎意料的轻了。
在皇帝的私人会晤时间,参谋长修格埃利斯毫不客气地提出自己的疑问,镜片灼灼的反光。
“她像朕递交了幕僚的效忠书。”皇帝轻描淡写,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冬天傍晚单薄的夕阳揉进残雪的淡白,透过乳白色的窗帘流淌在海蓝色的长发上,细细勾勒出一圈精致的轮廓,“朕一向低估了,塞切斯特家族的一部分势力,是不会暴露在阳光之下的。”
年轻的参谋长微微蹙眉,继而淡笑:“效忠书么,确实能换陛下的一时的信任。”
“只是一时而已。”皇帝缓缓地转身,冷郁目光打在监察长埃森凯瑟侯爵的眼角,“埃森卿,朕不会给你太多的时间。”
“下官明白。”侯爵微微欠身,眼睛眯成了线。
“多维加大公去世以后,国务省的人事问题朕要作大规模的调整,希望诸卿能够配合。远征军的嘉奖问题,也请国防部尽快拿出方案来。”
重点在于前半句话,皇帝斜飞的修长眼睛扫过眼前几位重臣,参谋长修格埃利斯公爵、监察长埃森凯瑟侯爵、帝都军军长菲利特加德、帝都军第二师团统领卡诺西泽尔,以及北疆军军长柯依达阿奎利亚斯伯爵小姐。
在场唯一的女性上将冷冷的哼了一声,精致的轮廓隐没在沉沉的暮霭里,表情疏离,淡漠如风。
皇帝看在眼里,暗叹一声:“没事的话就到这吧,柯依达留一下。”
几位年轻人交换一下眼神,恭敬的退出,卡诺西泽尔担忧的望了自己的搭档一眼,低头推出时,依稀听得一声轻微的叹息。
隆冬的夜晚来的早,黑夜款款拥抱层层的殿宇。
凭添萧瑟的气息。
柯依达长身而立,军姿笔挺,无懈可击。
白衣侍女陆续点燃精美的壁灯,暖色的光芒擦亮彼此的瞳仁。
“你好像对朕很不满?”
皇帝站在昏黄的光线里看他,言语里溢出阴郁的气息。
“陛下所作的决定关乎大局,下官又怎么会那么不识大体呢?”
她闭了闭眼睛,背书一般得道来,表情淡定无波,仿佛隐没在无形的面具背后,笑得梳理而不真实。
“但你的眼睛告诉朕,你根本就不是那样想。”
“因为皇妃已经有了身孕,塞切斯特家族尚有一部分暗卫无法根除,所以陛下无法用叛国通敌的罪名将他们送上断头台,难道下官应该不顾大局而有所怨言么?”突然变得愤愤起来,柯依达绷紧的脸上不再掩饰微薄的恼怒,“难道下官,可以要求陛下用他们的性命来宽慰兄长大人的在天之灵吗?就算下官要求了,那么陛下会答应吗?就算陛下答应了,就可以抵偿阿奎利亚斯家族所有的牺牲吗?”
“砰——”
一声巨响,时空定格。
皇帝的拳落在书案上,依稀见得青筋隐隐的突起,仿佛虬龙狰狞的盘绕。
苍冰色的眸子冷冷的看她:“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嗯?”
她仰起头,冷然得看他,眼睛里出乎意料有了挑衅的味道。
彼此的沉默,仿佛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却宛然过了一个世纪。
“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良久,皇帝敛起凛冽的目光,道。
很多年以后柯依达依然会记起自己第一次走进白露宫时候的情形,窗外的残雪映着天光泛着淡白的凄迷光芒,室内温暖而苍凉的灯光里,黑发苍瞳的雍容女子在油画里对着自己轻吟浅笑,眉眼动人,冥冥中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微微摄住她的灵魂。
“白露宫曾经是朕的父母居住的地方,自从朕登基以后便封了这里,在没有外人进来过。”这时候皇帝的眼里已然没有了方才的凌厉阴郁,如水流淌般的缓缓溢出宁谧的气息。
自然,白露宫既然是当年威森皇储殿下的寝宫,那么除了储君,便又有谁有这个资格在这里安居?
柯依达露出明了的浅淡笑意,微微仰头,壁灯暖色的苍凉光芒顺着眼角一泻而下。
“所以也许很少会有人跟你提起,在某些地方,朕的母亲卡琳娜·基米尼大公妃跟你很像。”
“从年龄上来说,应该是下官比较像大公妃殿下。”下意识的纠正,想了想又感到不对劲,柯依达微微的皱了下眉,没再说什么。
“一个意思。”皇帝显然没有在意,苍冰色的眼睛投在壁画上雍容的雅致女子身上,仿佛能细细描摹出她与面前女子肖似的地方,“朕的今天,是母亲和母亲的家族换来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沉淀了十几年的沧桑。
柯依达讶异的抬头,多少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她依稀听闻,却只是无数凄清惨烈的片断,拼拼凑凑,已然无法再现那时的激烈残酷。
“基米尼家族与塞切斯特家族、埃利斯家族、凯瑟家族和阿奎利亚斯家族一样,都是王国十二大贵族之一,直到二十多年前依然保持着相当的力量和权势。它最终遭到灭族的惨剧是因为朕,先帝格利高里二世乱政的时候,大肆屠杀亚格兰皇室,当时的母亲,不惜动用了母族的力量掩护朕离开,格利高里二世的爪牙们一怒之下冲进基米尼家族的祖宅,遇神杀神,见佛杀佛,最后一把火烧掉基米尼一族百年的基业,而母亲,也在白露宫中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遭到残杀。那个时候,朕还不过是个孩子,只能悄悄地跑到母族的废墟里,跪在地上手足无措的痛哭。”
柯依达有微微的怔然,眼前这强大而威严的男人提及往事的时候仿佛浸透了海一样忧郁的气息,无可逃避的悲凉与哀伤。
他娓娓地道来,宛如流水,细品之下,却是寂寞而苍凉。
她诧异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在惨绝人寰的屠杀中幸存下来,在仇人眼皮底下心惊胆战虚以委蛇了十几年然后成功的活下来,并向他们讨回一切。
她诧异那是怎样一个家族,不过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甘愿舍弃全族人的性命。
那个娴静温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的决断和冷酷?
她的瞳孔里释放出些许迷离的光芒,心底茫然疼痛如同失去海水的鱼。
“母亲很温柔,却也很残忍,她让朕永远都记得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做些什么。”皇帝望着墙壁上温婉的女人,幽幽的到来:“二十年来,朕铭记当年的血海深仇,也记得当年朕欠下的人情,阿奎利亚斯家族为朕和朕的亲人付出的牺牲,朕从来不忘,对于你,柯依达,朕早就跟你说过,朕,视你如手足。”
着意加重了后面的咬字,柯依达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眼睑,漂亮的睫毛微微的颤抖。
“但是柯依达,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就因此而有恃无恐了么!”
然而皇帝的声音却在下一刻陡然拔高,柯依达骇然抬头,但见对面苍冰色的眸子里风雨如晦,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一瞬间的悚然被他清晰的收在眼底,清清楚楚地冷笑一声:“你果然知道了,柯扬果然告诉你了!”
她没有说话,目光闪烁一下,下意识的别开脸。
“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朕求证?”冬天的夜风在空旷殿宇里凄厉穿梭,皇帝目光灼灼的盯她,“不敢来找朕,却只会试探,你要军权朕给你,你大开杀戒朕也不说什么,但是柯依达,你真正在想什么,你以为朕不知道么!?”
柯依达凛冽的神情逐渐散去,代之以肃然的表情,然后单膝点地:“下官惶恐。”
“你会惶恐么?”皇帝冷笑,“你不过是想看看朕这个所谓的哥哥到底能维护你到何种程度而异!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试探朕,这样兴师动众,浩浩荡荡!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朕不敢把你怎么样!”
他眼里的怒意第一次雷霆般的来临,电光火石,让她微微有点晕眩。
柯依达低头,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掩盖了眉宇间些许仓皇的表情。
心底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击中,缓缓地裂开美丽细致的伤口。
天空里又开始飘雪,扬扬的散入殿宇,翩然而寂寞地舞蹈。
令人窒息的沉默
手腕被人扣住,她顺着力道被人拉起,眼前的人眸色沧桑,雷霆渐次散去。
“朕不会的。”皇帝低头幽幽的看她,倏忽的叹口气:“你是朕唯一的妹妹,第一次在柯扬的身边见到你,我就想将你的带回我的身边。”
不经意见转换了称呼,她呆呆的看他眸间落下惊鸿一瞥,擦着肩头而过,迈出门去,黑色飞金的法衣在风雪里翻飞。
那一瞬间,雪花簌簌而下,融化在镶金的衣襟里。
柯依达长身而立,凄迷的灯光打在眼角,泛起迷离而朦胧的光泽。
固执的仰起头来,在低下时已经泪流满面。
孤独而骄傲的女子伏在地上,泪水洗尽铅华,流淌如同似水华年。
殿外苍穹如墨,细腻精致的雪花簌簌的落下来,依稀便是几个月前那绯色的雪夜里柯扬苍白如雪的脸。
“当年大公妃殿下怀中抱着的女婴,其实是我的亲生妹妹,我的父亲,先代阿奎利亚斯伯爵,为了保护卡琳娜大公妃的女儿第八公主,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柯依达,波伦萨皇帝陛下才是你的亲哥哥……”
“我不是厌恶你,只是在知道真相之后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你,除了教会你在艰难环境中保护自己的能力,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哥哥……”
“但是柯依达,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我柯扬今天拼尽性命想要救的,不是亚格兰王国的公主,而是我柯扬·阿奎利亚斯的妹妹……”
风声肃杀而萧条,瞬间便淹没她恸哭的声音。
王国第八公主柯依达·亚格兰,威森皇储殿下与卡琳娜大公妃的嫡女,在格利高里二世乱政时期因为阿奎利亚斯家族的庇佑而逃过一劫,在阿奎利亚斯家族中长大,北疆大战之后终于恢复皇族的身份,以傲然之姿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后世的人们称之为——“黑公主”。
第一卷完
第二卷 帝国公主(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