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至少在当时人们的映像中,这场规模浩大甚至在后来改变了大陆格局的战争,在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轰轰烈烈,撇去西防军在边陲与古格的小试牛刀,即便是“冬宫会议”之后也没有三军集结激昂宣誓的热血场面。北疆军的克里斯多军长和蔷薇骑士团的统领蓝德尔,在会议结束之后便匆匆动身去回到驻军地调动自己的部队,东平军的穆拉·雷诺侯爵因为暂时不需要在主线战场上出现,第二天便动身前往塔伦,整顿东平军的军务以保证南疆与塔伦的安定,而卡诺·西泽尔也即将出发与已经接到秘密调令而一路南下的帝都军三个师团会合,而修格·埃利斯公爵亦向皇帝辞行,返回帝都,以枢机卿的身份替皇帝坐镇亚格兰腹地。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之中进行,仿佛冬日的湖面,表面被严寒冻成清澈的镜面,暗地里却是激流湍急奔涌。
“两百多年前,出身贫寒的亚瑟大帝在这片诸侯割据兵荒马乱的大陆上与贪婪的诸侯们争夺土地疆域,与众多的英雄们厮杀较量,杀死了暴君伊格尔、嗜血领主弗拉里,打败了鹰王克里特、剑舞者络迦多尔,以及诸多同时代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但是最终依然无法彻底战胜英雄王吉尔科特,双方长达数年的惨烈战争无法分出胜负,只能在拉格龙河以西三百里划界而治,最终奠定两百多年来古格与亚格兰对峙的局面。尽管亚瑟大帝结束这片大陆上纷乱的黑暗时代,一手创建了自己的王国,并且制定了一整套流传于世军政制度,却依然抱憾而终。”
皇帝回想起亚格兰史书中耳熟能详的那一段文字,站在山花烂漫的山坡之上,一身轻便的骑马装,迎着夕阳西下时稍显急促的风,苍冰色的眼睛被如火的暮霭镀成了艳丽的绯色,隐隐有着嗜血的妖娆。
“所以,在有了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吗?”柯依达站在他的身侧,蓝底白面的披风在风里猎猎的扬起来。
“所谓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那是人的生命而言,将梦想一代代传递下来,终有一天后人会实现前人的梦想。”皇帝轻笑,似乎是感觉到了凉意,修长的指尖扣起微微敞开地浅紫色的衬衫领口。
“陛下只是为了前人的梦想吗?”
柯依达蓦地出声,皇帝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扯开嘴角:“如果说,是为了朕自己的野心呢?”
沿袭两百多年的制度早已陈腐不堪,曾经开创一世基业的英雄后裔因为长久的安逸而失去先祖的锐气,整个大陆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向前发展,抑或只是在沉睡中等待新时代的降临。
历经幼时的磨难,诡异的宫廷斗争,纷纭莫测的政局,以及王座之上的孤独寒冷,皇帝的心意,其实很难揣摩。
但疾风皇帝的心腹臣属们都能够清晰地感知,那种不断向高处攀爬,伸出手掌握星辰的欲望,如同不断燃烧的太阳一般耀眼,而亦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这个时代层出不穷的青年才俊甘愿追随左右,为他奔走驱策。
许是意外于他的坦白,柯依达竟有片刻的失神,隔了会儿方才失笑:“我接受,至少比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要真实得多。”
皇帝却微微笑了起来:“你在迷茫吗,柯依达?这对于全军的指挥官来说可不是件好事情。”
柯依达没有抬头看他的眼睛,只是移开视线,漫山遍野的薰衣草田被染上夕阳瑰丽的色泽,隐隐流淌着染血的悲壮。
返回冬宫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烛火昏暗的灯光陆续点亮每一处殿阁。
赫尔嘉在走廊的一头等她,似乎是有事的样子,远远看着她跟在皇帝的身后走来,不免有几分的迟疑。
柯依达皱了皱眉,示意她回去再等。
“你的副官有事吗?”留意到这些细小的动作,皇帝侧了头斜睨她一眼,说话间两人已经穿出一道回廊,走进皇帝的寝宫。
“海因希里上将希望能够将伊莉娅·阿代尔小姐交给他处置,一直都没有答复他。”
“如果是迎敌的需要,答应他也未尝不可。”皇帝解下披风交给躬身而立的侍者。
“但是有人在此之前已经提出了类似的请求。”柯依达垂下眼睑,在合适的地方立定了,浮起一丝苦笑,“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下官……”
“陪朕用过晚餐再走吧。”皇帝叫住她,“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晚餐很是安静,彼此都没有在之前的问题上多做纠缠,吃的是贝格堡的特色料理,食材虽然简单,但制作极为精致,口感极佳,尤其最后一道的糕点精巧玲珑,甜而不腻,入口酥滑,是当地最具特色的一道菜色。只是柯依达素来不喜甜食,只略略动了两块,便放下刀叉。
“卡诺·西泽尔明天便要启程了是吗?”
皇帝靠在椅背上细细品手里的红茶,苍冰色的眼睛打量了她许久,终于开了口。
乍一听他略带低沉的声线,柯依达微怔一下,取过白色的餐巾擦拭嘴唇:“是。”
“朕刚才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皇帝坐在对面看她,“是你自己制定的作战方案,到底在不放心些什么?”
柯依达耸了一下肩,抬起头来,尚未收拾好的一丝骇然飞快地在眼底逝去:“作战方案并没有不妥的地方……”
“那么你的不安从何而来?”苍冰色眼睛锁定在她灯光下略显苍白的脸上,辨不出喜怒,流水一般缓缓地流淌。
“也许。”她自嘲地笑声,“也许只是对其中无法掌握的那一份有些小小的不安吧。”
“那是指挥官该有的谨慎,而不是这种消极的情绪。”皇帝放下白瓷的茶杯,阖上眼睑,两三缕苍蓝色的发丝垂到额前,仿佛大海般忧郁的蓝色,蓦地幽幽叹息一声,“柯依达,到了现在,你的心事,喜悦、悲伤、忧愁,哪怕一点点,还是不愿意与我说吗?”
女子愕然。
他太过精明,而她善于隐忍和掩饰。
“皇帝哥哥……”抬起头看着面前海蓝色头发的男人,咽濡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习惯,无法再旁人面前彻底地放下戒心,或许是因为太过要强,更不愿至亲的面前流露软弱的一面。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柯扬没有按照战士的方式培养你的话,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根本不会拿剑,不会骑马,也不够坚强,但是至少,会是个雍容大方的美丽公主,开心了会笑,受了委屈会哭,会任性撒娇,喜欢什么便会坦率地提出来,就像这个年纪其他的贵族女孩子一样。很早以前我想给你的,是属于这个年龄的笑容和快乐,而不是那些残忍而酷烈的记忆。”
其实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皇帝移开视线,凝视窗外深浓的暮色,蓦地想到这一句,却没有说出来。
柯依达隔着白色的烛光看他略显消瘦的侧颜,怔忡了很久,眼底竟有濡湿的感觉,别开视线低下头去,勉强挑起唇边弧度来:“和其他的贵族小姐一样的话,那些所谓淑女课业的修习我可是会一塌糊涂的。”
“是啊,那样的话,将你束缚在宫墙上方四角天空下面,也未尝不是委屈了你。”收到她微弱的抗议,皇帝收回视线,哑然失笑,“真是矛盾啊……”
柯依达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蓦地,低低地道了句:“对不起。”
“嗯?”
“实际上,从小时候开始和柯扬兄长并不亲密,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如何去讨他的欢心,对于平常人家的兄妹是如何相处的,也实在是一无所知。”
她低着头闷闷地道来,小心拣选着措辞,忽觉眼前的光线一暗,两三缕飘逸的蓝色发丝垂下来,抬起头,这年轻的皇帝早已不知何近前来,苍冰色的眸子里揉进了柔和的烛光。
“放松些不就行了,至少和柯扬比起来,我还是很温柔的。”
淡淡的笑容,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不忘伸手揉乱她的鬓发。
一时间便静默下来,离开餐桌坐在沙发里品茶,苍凉的暖意在空气里渐次浮起来。
“其实你在意的,不过是那个人吧?”
皇帝低沉的声线响起的时候,柯依达正捧着手里的白瓷杯子,微微迟疑了一下,动了动嘴角:“相比南北两条战线,中部的战线确实最为棘手,相比西防军,帝都军缺少与古格军作战的丰富经验,却又肩负着深入古格腹地的前锋任务。”
“用人不疑,我以为你是很信任卡诺的。”皇帝看了她一眼,“以他战风,稳重而不失凌厉,应该是很适合这次的任务。”
“我自然相信他,只是……”柯依达低着头,摩挲杯子上雕琢精致的纹理,然后索性挫败似地抱着杯子将身子窝进沙发里,“这和信任无关,或许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皇帝侧过脸来,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略显疲倦的神情:“你在怕什么?”
“不知道。”她苦笑,回答地倒是干脆。
于是他索性放弃了探究。
只是在略显暗淡的光线里,微微轻叹了一声“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还真是不容易啊。”
她只能苦笑。
无来由的恐慌,也许只是因为过分依赖而害怕失去罢了。
她抬起头看身侧的闲适的靠在沙发背上的蓝发男子,柔和的光线打在脸上使得此时的他敛去了几分凌厉肃杀的气息,显得优雅而闲适。
比起一般的下属,她有更多的机会见识这位外人眼中“铁血君主”的私底下的一面,阴郁冷酷,乖戾城府,抑或孤独忧郁。
每一个寒冷空旷的日日夜夜,又是怎样一步步地走过来的?
“皇帝哥哥的话,有过这样的感觉么?”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当她以为几乎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却有男人低缓的声线幽幽响起来。
“羁绊之类的,也许有过。”皇帝仰起脸来,海蓝色的发丝泻在衣服的褶皱上,混合着忧郁与冷酷的颜色,“但是柯依达,对于我来说,或许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奢侈罢了。”
皇帝的身边不乏女人的陪伴,其中不乏风华绝代的佳人,雍容高贵的赛切斯特皇妃,温婉大方的芙妮娅大公妃,八面玲珑的安妮卡女大公,以及依然在世的巴琳雅公爵夫人,最终又能有几个在他波澜壮阔的生命镌下深刻的印痕?
柯依达想起报告芙妮娅死讯时铿然落在地上的酒杯碎裂的声音,一时怆然。
“所以,柯依达。”皇帝幽幽叹息一声,起身走向窗前,“倘若你真有了所珍视的东西,就想尽办法去留住他。因为就像朕自己的婚姻从来不曾纯粹过一样,也许有一天我不会逼得不已牺牲掉你的幸福。”
他在暮色之前立定,侧身回眸,苍冰色的眼睛已是一片冷凝:“在你能够自己做主的时候,抓住一切。”
在你能够自己做主的时候,抓住一切。
或许是警告,或许是无奈,亦或许是一种纵容,尽管这种纵容并非没有限度。
意识到这一点,柯依达多少是感激的,毕竟以她目前的身份,所谓的婚姻早已被强加上更多政治的意义。
回到自己暂住的宫室,房间里亮起的灯光告诉她有客来访,而早在门口等待的赫尔嘉亦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淡淡的示意她退下,推门走进去。
卡诺·西泽尔站在黄晕的灯光下,负着手背对着她,除去了披风的军装笔挺,线条硬朗,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便是一道颀长优雅的影子。
茶几上一壶宫廷普洱,已经冒完最后一丝热气。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这年轻人掉转头来,嘴角浮起明朗的淡笑,浅金色的碎发散落到额前,仿佛碎裂的阳光。
她看的有些恍惚,然后匆忙地回过神来:“等了很久?”
“还好。”卡诺微微笑了下,“明天就要出发想过来看看而已。”
“只是这样?”
“唔……”他低下头,停顿了一下,“那件事情,你还没有答复我。”
“我会叫人押送那个小丫头去跟你会合,满意了?”柯依达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径直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来,将身子窝进柔软的靠垫里。
“公主殿□□恤,下官不胜感激。”
“少来!”见他恭恭敬敬地低头,柯依达没好气地递过一个白眼,懒懒地垂下眼睑,“我可是驳回了西防军那边的要求,但愿那个小丫头不会给你惹出什么麻烦。”
“信不过我么?”他淡笑,蹲下来维持与她目前同高的姿势,臂膀环过她的肩头,隔着不多的距离,淡金色的额发便垂到她的眼前来,“你看上去有点疲惫的样子,刚才陛下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她摇头,顿了顿,夜里的风从窗开的窗户里吹来让她觉得有些丝丝凉意,便索性挪了挪位置蹭到他的怀里去,以便汲取些许的暖意。
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卡诺微微怔了一下,并不是很明了她此时的悸动从何而来,只是缓缓收紧臂膀,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放松下来,将脸贴在他军装的前胸上,不再掩饰疲倦的表情。
“卡诺。”
“嗯?”
“其实,可以的话,我不想你走。”
一时静默,彼岸花开。
卡诺低头,湖色的瞳眸如水,深深看她一眼,嗤笑出声:“这可不是总指挥官该说的话。”
“啊,也是。”于是她自嘲的笑声,从他怀中抽出身来,在沙发里抱起膝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乳黄色的烛光流淌在脸上,单薄而透明。
卡诺静静的看她,蓦地唤了一声:“柯娃。”
“嗯?”
等了许久都没有回答,正想耐不住地出声,眼前却是一暗,两三缕淡金色的发丝拂过她的眼角,清浅的吻已经悄然落在眉心,濡湿的暖意,渐次漫开,延展到眼角与唇边。
“呐,柯娃。”他捧着她的脸轻声唤她,仿佛是斟酌了许久,小心拣选着措辞,“打完这一仗回来,嫁给我好不好?”
她的表情僵住,男子淡金色的额发落尽她的眼睑,微微有些刺痛,仿佛有些许咸涩的液体要盈溢出来。
沉默了许久,方才偏过头去,低低的应了一声。
“嗯。”
他讶异于她的干脆,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隔了片刻方才低头吻落她冰凉的唇角,湿热的气息渐次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王国历230年六月初,帝都军第二、第三、第五师团秘密集结于兰顿行省多哈市,三日后横跨西部边境线,攻克通往古格王都米兰的第一座关口卢卡斯堡,差不多同时,蓝德尔·斯加奥上将率领蔷薇骑士团彻夜奔袭,连克古格北部边境三道关隘,悄然奏响了战争的序曲。疾风皇帝在位时期,规模最大、耗时最久、波及面最广的“西大陆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亚格兰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