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隔音很好,掩上门的时候把一切的喧闹都关在了门外,再回头看到了捂得严严实实的俩位医生在看着仪表,病人的床前伺立着一位年过半百、头顶微秃的男人,曾楠小声地介绍这是简烈山的私人律师,简凡嘴角翘翘,似有几分不屑似地笑了笑,笑得很别扭。
说实话,不别扭都不行,即便是没有办过丧事也知道最后这一刻,站在床前的应该是儿孙满堂,应该是人生温情最极致的一刻,应该是一个含笑而瞑的时刻,不管应该是什么吧,简凡总觉得这里不该是自己,是曾楠、是律师,如此的冷清让此时此刻显得如此地凄凉。
“心里有疙瘩一会再说。”曾楠轻轻拉了拉简凡,觉察到了简凡的怪异表情,轻声说着:“简怀钰的五个弟妹都和他同父异母,三位夫人去世了两位,离异的一位还健在,他们家的关系很复杂,因为财产的事已经闹过几次了……这两天儿女不管哪位进来,老人都闭着眼谁也不理……刚才进病房就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开,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简怀钰揣摩着没准是想见你,就把你找来了……”
轻轻地说着,声音几近不闻,紧紧地偎依着,曾楠似乎害怕经历这个场面似的,俩个人几步踱来,话音渐渐不闻了,只剩下的嘀嘀的轻微心电声音,虚弱得也像病床上的老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停止。
走近了,律师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位置,向老人身边靠了靠,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缝,然后缓缓地睁开了,恍惚中看到了简凡,像看到了亲人一般,眼睛里闪着希冀、闪着期待,那份急切、那份欲言难言的急切是如此地清晰,连僵硬、惨白得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开始颤蠕.枯瘦嶙峋的手微微的抬起来,像试图抓住什么。
不过,一切都成了徒劳,嘴唇在微微蠕动着,无声地蠕助着,手刚刚抬了抬又颓然垂下了,风烛残年的病体,此时哪怕连简单的表达也成了奢望。
没错,大限已到……头发几乎已经褪光,惨白的脸色泛着几处微青,医生指指自己的头部,再指指嘴,示意着已经不能说话了,曾楠忘记了心里的顾忌,轻轻地拉着老人的一只手,又拉着简凡,把简凡的手和老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简凡蹲下了身,脸凑近了老人的面庞,那失去血色的脸部,像有多少未竟之言、未了之事一般,唯余下了眼睛无限的期待,感觉到了那只已经没有力量的手,微微在动,像试图握着自己,表达着什么。
依然是徒劳,生命像在以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明亮的眸子凝视中渐渐黯淡,又像无限惋惜和留恋一般看着简凡,像累了、像困了、像知道自己将永远闭上眼了,只盼着多看一眼、多看一眼……
“他不是想见我,他是放心不下他弟弟……让他们兄弟俩告别吧。”简凡咬着嘴唇,压抑着心里泛起的莫名悲伤,为一名素无交情的老人的悲伤,此时说话不知道该告诉谁,直面向那位也是华裔的律师。
“这……”律师难为地把目光投向医生,医生卸了口罩迟疑了下,另一位轻声说着:“不能再激动了,现在病人脑部已经形成大面积梗塞,再稍一激动,恐怕马上就有生命危险。”
“人都快死了还谈什么生命危险?要是我让他这么失望地走,那他死也不会瞑目……快去吧,再这样拖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简凡轻声、不容置疑地说着,眼一挤,蓦地涌出来两颗大滴的泪,不知道这滴泪缘何而来,只是觉得心里绞痛得那份难受,难受得恨不得让这位行将即去的老人起死回生。
依然是徒劳,手冰凉冰凉地,简凡轻轻地握着,抚过老人的胳膊,已经枯瘦枯瘦,这个靠着药剂维持着的生命现在已经仅剩下了一个躯壳,谁还会记得,这曾经是富甲一方简氏老董事长,谁还在乎,这个躯壳里还承载着什么未竟之愿,看到老人呼吸急促,再一次被扣上氧,简凡恨恨地回头,此时咬牙切齿,疤脸狰狞,仇视般地瞪着没有仕何动作的律师,这位律师微微一惊,快步走了出去……
呼氧,暂时维持住了老人的状态,那份颓然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失望和力不从心的感觉,像即将进入长长的睡眠,曾楠有几分怜悯,几分不忍地看着病床上的人,抹了抹眼睛,即便不是自己的亲人,也为这位凄凉晚年的老人有点难过,难过的时候,像在找一个依靠似的,轻轻地偎着简凡的肩膀,想说什么,或者想问问,人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是这个样子?或者还想说,人有没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们还能不能相遇和遇……感觉到了简凡的肩膀在慢慢放低,放低,侧过头温柔地看着简凡,不知道什么时候,简凡脸上浮着一份童真般的笑容,像安慰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老人,嘴唇在翕动着、颤抖着、翕动着……慢慢地哼出了一个调子,那个让曾楠熟悉而又陌生的调子……
……莜面窝窝甜赛蜜、灶圪台台锅贴鱼、石圪碌碌碾新米、细细河捞熬米荠……
都是吃的,乌龙的莜面、玉米窝窝、石碾粳米,河捞米荠,都是次乌龙之行尝过的,简凡边轻轻地哼着,边凑到了老人的面庞前,那扣着氧具的脸,就像尝到了家乡美食一样,舒缓着,放松着,露着一份久违了的释然和笑意,仿佛和面前这位同乡同姓都回到了童真的时代,正躺着熏得暖烘烘的热炕上,看着炉膛里劈劈叭叭的火星,闻着锅贴鱼和小米的香味,憧憬着全家人坐在一起,好吃的端上桌的那一刻……那是人生最美的一刻。
奏效了……简凡看着老人舒缓的笑容,揪着的心蓦地跟着放松了,声音开始拉长了,拉得很长很长,像小时候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随心而欲的曲调是那样自然,那样的宛转,那样怪异……
白格生生的萝卜水汪汪、人个高高的玉茭绿秧秧、亲亲个姐姐回门看爹娘、红个艳艳的新袄喜洋洋……
唱着哼着,并不悦耳的乡音、却是医治游子盼归心情的最好良药,简凡从简烈山老人的脸上看到了渐渐地安静,渐渐地在静谧着露着一份微笑,只觉得心里有一份羁挂缓缓地放下了。
能做的,恐怕只剩下了这些,只剩下了让这位将逝者听听六十年未闻的乡音,这是一位生者能给予将逝者的最后的尊重了。
不过,一切依然是徒劳,医生看着已经稳定,但渐渐在放缓的心率,轻轻地摇了摇头,惋惜地看了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门开了,俩位医生搀着一身条纹病服的何盼回进来了,不知道哪里凭生出来的力气,老人一看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直甩下医生扑了上来,拉着那被子下掖着的手,声音急促、哽咽、惊惶,渐渐地带上了锥心的苦痛:
“哥……哥……哥……你醒醒……你醒醒……我是二娃,你答应娘了,出息了就回来……看我和娘,娘临死都在喊你的名字,哥,你醒醒……你醒醒……我什么也不要,我带你回家,回家看看娘,娘把我的名字改成了盼回,就是盼着有一天你和爹都回来……哥…你醒醒……”
何盼回悲喜交加着,老泪横流着,心痛如绞地苦喊着,摇晃着病床上再再无法表达亲情和思念的兄长,哭声越来越重……六十年积郁的悲喜交集已经让俩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都不堪重负,哭声,同样积郁了六十年的悲伤,在这一时刻恸哭中迸发出来,让观者和听者都不忍侧目。
医生侧过了脸,曾楠忍不住心里悲恸,猛地捂住了嘴,小声地哽咽着,简怀钰夫妇奔进来了,看到了这最后的一幕,直拨开人群,简怀钰扑通一声跪在病床前,脸上悲痛着在喊着:“爸……爸……我对不起你……”那位夫人伺立在丈夫身旁,有点手足无措,可同样一脸悲恸……”
嘀…嘀…嘀的心率声音在哭声中淹没了,在哭声渐渐地消失了,只剩下了何盼回这位老人在沙哑地哭着,呼唤着哥哥的声音,医生慢慢地取下了扣在病人嘴上的氧罩,病床上躺着简烈山眼睛还在微微地睁着,脸上浮着恬静的笑容,那么安详、那么自然。
“告诉你爹,你会赡养你叔叔一辈子,否则他会死不瞑目的……”简凡爆了句不和谐的声音,随着声音踢了跪在床前的简怀钰一脚,简怀钰像魔怔一般,双膝着地挪了几下直附到父亲耳边,同样紧张、同样惊惶,同样难过地安慰着:“爸爸,我答应您……一定给叔叔养老送终,您放心去吧……”
儿孙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儿孙们挤着门此时进来了,一刹那房间里的景像让众人惊呆了,不过看来都已成外黄内白的香蕉人,对于大跪之礼并不认同,都傻站在房间里挤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相觑、没有悲伤……恰在这一时间,一个人哭声嘎然而止,是何盼回,悲伤过度再也支持不住了,头一歪,抱着哥哥的遗体昏厥了,医生搀扶着何盼回要出病房,这些有血缘的关系的亲戚像陌路人一般,让开了通道,目无表情地看着医生把乡下叔叔带出了病房。
“告诉你爹,要把他葬回乌龙,就埋在亲娘身边,生前没能尽孝,死后也能守坟。”简凡抿了下眼,抹了一袖子湿迹,又上前一步踢了简怀钰一脚,大声说着:“说呀,告诉你爹,这辈子的心愿……全了了,让他安心走吧……”
简怀钰懵然不觉,又是机械地附在父亲耳边痛哭流涕地:“爸爸,你听到了……简凡说得对,我一定把你葬回乌龙,就葬在奶奶身边……你放心去吧,儿子一定替你了这份心愿……呜…呜……”
简怀钰哭着,抱着已经冰凉的遗体在恸哭着,只有他一个人能如此痛楚地哭出来,简凡情揽着曾楠,俩个人缓缓向外走,简氏家族进门的七八个人男男女女,几分敬畏、几分疑惑地看着这俩人,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俩个人轻轻走着,曾楠还在啜泣着,临出门的一刹那,简凡再回头看病床上那位逝去的老人,依然是清矍、消瘦、病态的遗容,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安然闭上了,显得遗容是如此的庄重、安详……
…………
…………
走过长长廊道,侧立等待着的人都保持着肃穆的表情,即便真有蝇营狗苟,此时此刻也只有对逝者的尊重。走过幽静的院落,还能听到简怀钰的恸哭,不过已经夹杂上了吵闹的声音,简凡听不懂,不过猜得出恐怕接下来将是兄弟姊妹间互掐互咬,即便猜得出,此时也懒得理会,只是稳健而有力地揽着曾楠,俩个人出了侧门,进了住院部,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后。
还在继续地走着,有点感伤的曾楠拭着眼睛,不时地啜泣一声,直到了自己车前,简凡没有说话把人放下似乎就要走,不料被曾楠一把拉着不放手了,再回头时候,简凡的脸上肃穆着,奇也怪哉地问了句:“我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咱们在一块又要吵架。”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你……”曾楠第一次怯生生地说了对不起仨字,似乎是有所感触,感触到又凭生了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态,跟着生怕简凡走也似的双手抱着胳膊,头偎了上来。
“嗨…别这样,让人看见多不好……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明知道捅破这层窗户纸没什么好果子,可最终还是没有控制的得住……你都知道我这拿不起放不下的性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简凡轻轻说着,挣脱了曾楠的挽着,曾楠此时倒不勉强了,站定了,抿了抿嘴,像在欣赏简凡,眼里蓄着柔情欣赏着,跟着不屑地说着:“我还没逼着你娶我,你害怕什么……”
“你还不知道我怕什么?怕老婆呗,组一个家庭多不容易,可要毁掉它就太容易了,其实我就真要娶你,我估计你也得考虑考虑,像我这号没出息的货迟早还是要犯错误,活这么大,就是在不断地犯错误和不断改正,然后再犯中前进的……什么时候像老简这么两眼一闭,就万事皆休了。”简凡也心有感触,干脆竹筒倒豆子推心置腹说了,曾楠一听,不置可否,只是又一次挽上了简凡,释然地说着:“那就在两眼一闭之前,不要委屈了自己……我们之间我想了很长时间,我知道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并不讨厌我,我们在一起很快乐,这还不够吗?要是有一天你老婆把你赶出家门了,我一定给你一把我家的门钥匙。”
简凡心里咯噔一下,偷偷的瞥眼瞧着曾楠,那张白皙的俏脸上,几分幸福泛起,怎么说呢,男人这德性,只要听到有女人愿意嫁给自己,那份略带满足和成就感的感觉很微妙,是一种既喜欢又害怕的微妙,微妙得简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份赤裸裸的表白。半晌没听到简凡的甜言蜜语,曾楠不经意侧仰着头看简凡时,他那如水如星如夜空深邃的眸子正凝视着自己,于是曾楠很得意,很期待地看着简凡,期待着俩人重新冰释,期待着有一份片刻的安慰。
却不料,简凡憋了半天,憋了半天才喃喃地说着:“我…我…我舍不得我老婆……我……”
这副小男人的嘴脸让曾楠瞬间很生气、很生气……腾下子,简凡觉得自己的手臂被重重甩开了,跟着看到曾楠又要抬腿,下意识地赶紧躲,不料还是躲得晚了点,胯部被曾楠的尖高跟鞋重重撩了一下,哎哟声疼得差点摔倒,还没等反应过来,曾楠恨恨地剜了一眼,蹬蹬蹬几步到了自己车前,开着车门,人坐进车里,“呜”地一声重响挟着黑烟,大油门倒回车来了……
情人发飚,后果严重,简凡不迭地躲着车,那车呜声开出十几米,跟着又呜声开了回来,直停到简凡身侧,车窗一下曾楠脸覆霜霍叱叫着:“上来……”
“我…我…我去……”简凡瞬间没有想到很好的理由,回家?还是回店里?
“你心里一定现在还有很多谜吧?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帮简怀钰吗?想知道拆迁的事和谁有关么?……想知道这件事背后还有很多事吗?提前告诉你啊,只有一次机会,你放过了肯定让你后悔……上来么?”曾楠卖着关子,现在表情很不爽,像训个公司里新进的小职员。简凡想了想,又看了看医院的方向,这件事来得快结束的也快,还真有不少谜结在心里,稍稍一考虑,一拉把手,上车了。
车一加油门,呜声冒着烟赌气似的飙走了……
不远处,一辆停着的奥迪车里,比简凡和曾楠先一步出来准备回局里安排正式吊唁和慰问的伍辰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俩人先亲昵长手脚,活脱脱一对欢喜冤家,直看得伍辰光有点欲说还休,摆摆手示意着司机,走走走……
这辆,也走了,车里的伍辰光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想着刚才无意见到的一幕,腹诽着:这小兔崽子,和他老丈人一个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