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竹林与青杏(十)

妙妙不禁后退了两步,看黑莲花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这样便怕了吗?」他转过头去自顾自走路,嘴角一抹嘲讽的笑。

什么宽容大度,不过如此,没什么与众不同。

不想才走了两步,身后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等等,你站住!」

转过去,是凌妙妙柳眉倒竖的一张脸:「你刚才给我贴的什么玩意儿?」她也没指望他回答,凶巴巴地质问完,伸出一只手来,脸上的怒火只维持了一瞬间,便没皮没脸地笑了场,「怪好用的,给我一张呗。」

凌妙妙心里相当淡定:不能以对待正常人的方式对他。这人要是不黑到骨子里,就不是黑莲花了。

「……」慕声的眸光落在她手心上,脚步慢了下来,「我已经给了你香囊。」

「耍赖,那不是你跟我换的吗?」

他哼一声,低眉看著地上尸骨无存的黑灰:「换了什么?」

论不讲理,凌妙妙拜服。

终于把碍眼了几个月的香囊毁尸灭迹,凌妙妙发现慕声心情极为舒畅,甚至主动与她搭话:「不是说要聊聊吗?」

聊聊就聊聊。

妙妙百无聊赖地翻动手里的符纸:「你小时候学这些法术,想必很容易吧?」

凌妙妙对数字非常敏感,口诀画符什么的虽然复杂了些,但内里还是有规律可循,刚才柳拂衣教她半天,她基本上已经掌握了。黑莲花一向聪明,想必也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天赋型选手。一旦有了一个攀援向上的机会,就会拼死抓住,年纪轻轻已经是个中翘楚。

慕声睨她半晌,戏谑道:「这些基础法术实在是很难。凌小姐方才用的伎俩,都是我小时候用剩下的。」

「……」没想到黑莲花一眼就将她看穿,「那还真是很巧。」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慕声望著远处的柳拂衣,黑润润的眸中含了一丝冷淡的笑意:「不是你的,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妙妙听得直皱眉:「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把柳大哥当哥哥。」

慕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我也只是叫慕瑶姐姐……」

戛然而止。

二人四目相对,妙妙努力收起脸上惊愕,慕声的表情有些茫然。

谁都不曾知道过的秘密,连他自己不曾明确承认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就这样轻易地、近乎忘形地在她面前说出来了?

妙妙顶住压力,顽强地转换了话题:「对了,那天你背上那么多伤痕,都是妖怪打的吗?」

慕声回过神,眼里立即笼罩了一层暗色,「妖不会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妙妙小心地瞥著他先前鲜血淋漓的左手腕,果然洁白光滑,忍不住惊疑:「那是……」

他无谓地笑道:「自然是人的杰作。」

「老爷,您不是说有他在,瑶儿就不会受伤了吗?怎么会……」满头珠翠的妇人嘴唇涂得鲜红,不住地拿绢子抹著眼泪。

厅堂内很昏暗,烛光幽幽地亮著,砖石地面是凉的,又冷又硬。

「我们慕家不同往日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口粮,我养他也怪不容易的,不指著他保护瑶儿了,怎么能让瑶儿护著他呢……」那声音含了无尽的委屈,一句一句尽是控诉。

「怡蓉,少说两句。」上座坐了个白衣女子,梳了个简洁的发髻,发髻上横著一只白玉莲花簪,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她以手撑著额头,没好气地提醒,「瑶儿刚睡下,别将她再吵醒了。」

「哼,到底不是姐姐的亲骨肉,你怎么会心疼……」那妇人抽泣得更厉害了,眼角睨著白衣女子旁边的男人,见他皱著眉,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便立即收了哭声,转向了地上跪著的男孩,眼中的凶狠的厉色惊得他一哆嗦,「小崽子,还不跪好?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瑶儿才会受伤!」

下人将他的两手扭在背后,死死按在地上,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惊恐地倒映著女人带著翡翠戒指的手,猛扇过来的巴掌。

「啪——」他眼一闭,耳边一阵轰鸣,小脸上肿起一道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痛。

「够了吧,怡蓉。」白衣女子脸色有些蜡黄,看起来很疲惫,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慢慢道,「他才多大,术法不精,见到那种大妖,肯定下意识想躲……」

「躲?」那女人猩红的眼睛瞪大,「他想躲,躲在哪儿?躲在瑶儿背后?」

又是一巴掌抽上来,发出一声脆响,打得小孩唇角破了,涌出血沫来。他一声不吭,瞪大眼睛,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

那女人顿了一下,看著自己的手掌,露出嫌恶的神色:「连血的味道都令人恶心。」

白衣女人叹息一声:「阿声,快跟你蓉姨娘认个错。」

「认错顶什么用?」女人揪著他的脸恨恨道,「要是瑶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得赔命!」

「唔……」那双眼睛里因疼痛涌上泪水,眼中却有些茫然。眼里闪烁的动人的星芒,不知为何激起了所有人的厌恶。

「说话呀,你这孽障!」

「……对不起……姐姐……」

女人气得倒退两步,「你再说一遍?对不起谁?」

那双漆黑的眼抬起来,稚气眸中竟然闪过一丝小兽般的戾气:「只……对不起姐姐。」

「哈!」她眼中是惊疑的恼怒,红唇开合,「反了你了……」她转过头来,绢子捂在脸上,大声嚎哭起来:「老爷呀!我命苦呀——被一个小崽子蹬鼻子上脸……您也不管管……」

「行了。」上座传来低斥,那身著熟褐色暗纹衣袍的男人负手而立,犹如神祇,眼中有说一不二的厉色,「都给我消停些!」

「老爷……」怡蓉不依了,眼泪流得更凶,「外头看咱们光鲜亮丽,内里什么模样,您能不知道吗?慕家传到这儿,就只剩下瑶儿这一个,还三天两头出事,养这了这个小崽子,原以为能安生下来,谁知道竟然是个瘟神……我看这是天要亡了慕家……」

她的声音惯于带著一股媚态,即使是哭著控诉,话尾也像是带著上翘的钩,闹得人头痛:「老爷,我怡蓉拼死拼活就给您生下这一个女儿,要是瑶儿保不住,我也不活了……」

白衣女子咳嗽了两声,神色极其难看。

上座的中年男人寒著脸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跪著的男孩面前。他居高临下,容色青白,含著无尽的威仪。

「慕声,你可知错了?」

「对不起……姐姐……」

男人皱起眉头:「我在跟你说话——」

「对不起姐姐……」小脸抬起来,那双眼睛里含著眼泪,泪光莹然间,若有似无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媚气。

那男人怔了怔,神色变得复杂,从怀里抽出鞭子,「啪」地一下将地上的小孩打翻了个儿:「听不到我说话?」

「老爷……」白衣女子一惊,咳嗽著站起身来,拿帕子半掩著口,「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动家法了?」

啪,啪。鞭子带著劲风抽在身上,是皮开肉绽的闷响:「下次见到妖怪,还躲不躲?」

鞭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是放爆竹一般的脆响:「你要拼死保护姐姐,不能让她受一点伤,你知不知道?」

刺耳的声音交替传来,开始尚有细碎的、小兽一般的闷哼,最后变成了毫无意识的呜咽。

「姐姐,他算是哪门子的孩子?」怡蓉撇了撇嘴,冷笑著看著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留他一命,也不是白留的。」

烛光在摇曳,视线是模糊的,温热的液体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痛。

潮湿阴暗的柴房里,所有的伤口都在叫嚣著疼痛,眼前是白衣女子的裙角,她的目光忧虑而怜悯,她蹲下来,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脑袋,叹息:「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你带回来……」

慕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她若即若离,总是站在一边,犹豫著插手却又不袒护到底。

她和慕瑶一样,给人缥缈的希望和幸福的幻觉,像是濒死之人看到的海市蜃楼,像是远在天边的菩萨,笼罩著善良的光晕,却永远永远,无法渡他。

慕声的笑容讽刺极了:「这是我慕家的家法。」

妙妙只记得原书中说慕家父母待他冷淡,却不想这种冷淡到了漠然的程度,不由得生出几分厌恶,嘟囔道:「真狠……」

「你说什么?」

「唉,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妙妙有感而发,「所谓的捉妖世家,难道就一定正义?他们在捉妖这方面有功于世人,难道就说明他们在其他方面不会犯错了吗?」

慕声默然片刻:「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过分了。」妙妙望著他,「我那天看到你的伤了,那可不是寻常的家法,断不会有人用这样的方式管教孩子。」

家法,怕不是家暴吧。

慕声毫不在意地笑:「是我没保护好姐姐,才会挨打。」

妙妙直叹气:「凭什么你非得一直保护你姐姐?」她问出了自看书以来就一直憋屈在她心中的疑问,「就不能有人保护你吗?」

慕声的眸子停驻了片刻,那个瞬间,犹如天上星河倒向流转,一齐向宇宙的源头汇聚。

「不会的。」他勾起嘴角,望著西落的太阳慢慢滑向天际,平淡道,「我自己坚持不死就好了。」

沉默蔓延开来。凌妙妙咳了几声,扬了扬手上的符咒:「……你还教吗?」

慕声转而望著她:「别用符纸了,我教你炸火花。」

前一秒还在为黑莲花伤春悲秋的妙妙差点蹦起来:「真的吗?」

慕家绝技炸火花!人工金手指让她捡著了?

慕声嘴角噙著笑,从背后把著她的手,调整了半天,捏了个扭曲的姿势,他的手不经意几次擦过她的衣摆,弄得她有些痒。

「口诀我只说一遍。」他压低声音念了一遍,松开了她的手,「你来。」

凌妙妙紧紧闭著双眼,紧张地念诀,随即「砰」的一声,一朵漂亮的火花在她手边炸开。

「哇!慕声——」她眼中亮极了,「你太厉害了吧!」

慕声笑著看她半晌,垂下眸子,眼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