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帝姬的烦恼(八)

阳光穿过宫廷内巨大的梧桐树,斑斑驳驳地落在凌妙妙头上。

一行人在宫道中行走, 穿过曲折的廊桥, 时而被树荫笼罩, 时而落入灿烂的阳光下。

不知为何,慕声走得格外缓慢,一路上不紧不慢地欣赏著皇室宫殿,凌妙妙走在他旁边, 努力无视著前方徐公公和宫女们频频回望时那热切的眼神。

迎面过来一群小青衣, 穿著花花绿绿的衣裳,打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那太监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压不住人,小丫头们便放胆叽叽喳喳, 惹得前面的徐公公老远见著就皱眉头。

忽然孩子群里小小地骚动了一下,飞出一道黑影, 直冲到这边来, 慕声出手如闪电, 伸手接了个正著。

小太监见徐公公面色像要吃人,心里暗叫不好,立即带著他们呼啦啦跪到一旁,「都闭嘴!谁乱扔的东西?」

慕声低眉看著手中的小玩意。

是一只竹蜻蜓,小小的,做工很粗糙。

徐公公察言观色, 见他神情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松了口气, 「都是民间来的野孩子,不懂规矩……」

慕声眼睫微动,伸手将竹蜻蜓还给他:「无妨。」

徐公公挂著笑,转身便阴了脸,对著吓得战战兢兢的一群小青衣斥道:「你们的脚踏进了皇宫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后谁再没规矩,抓到慎刑司里往死里打,听到没有?」

小太监吓得头如捣蒜:「是,是,公公说的是。」

徐公公冷哼一声,将那竹蜻蜓一折两半,信手扔进草丛里,转身冲慕声笑道:「慕公子这边请,仔细误了时辰。」

慕声看他一眼,没有做声。

徐公公触到他的眼神,激灵了一下。这个瞬间,他觉得眼前这少年和陛下的眼神有些相似,淡漠,冷厉,让人有片刻恍惚,当下心里打了鼓,没敢再催。

妙妙和慕声仍然缀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妙妙回头望去,那群小青衣还在原地跪著,风刮著道旁大树,绿浪翻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怎么回事?」凌妙妙轻轻碰了碰慕声的手臂。

「别说话。」慕声仍旧在四处观望,语气出奇冷淡。

「慕公子……」短短的路走了足有一刻钟,徐公公实在忍不住了,顶著一脑门热汗,迈著小碎步快速折返回来,笑眯眯地刚要开口,只听得「啊呀」一声,慕声突然弯下了腰,登时吓得他手足无措:「哟!慕公子这是……」

凌妙妙也吓了一跳,一把扶住了慕声,他慢慢直起身子,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润泽的黑眸宛如迷蒙的湖面,闪动著水光,嘴唇毫无血色,他勾勒出一个勉强的笑:「实在抱歉,我突然间不大舒服,想必是无法赴娘娘的约了……」

徐公公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他这样子,哪像是「不大舒服」,感觉像是下一秒就要过去了一样……

赵太妃在宫外请的方士,要是不明不白在他手上出了事……

他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慕公子快,快回去休息,咱家回去报娘娘一下就是了。」

回头一摆手,呵斥两个吓傻了的宫女,「还不快去叫太医!」

他凑过来,看慕声脆弱得像个玻璃娃娃,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从哪扶起:「慕公子坚持一下,咱家扶您回去休息。」

「不必了。」少年微微笑起来,强撑精神的神情格外招人怜惜,「老毛病,妙妙知道怎么办,回去躺躺就好了。」说罢,眸光轻飘飘地扫过凌妙妙的脸。

一脸茫然的妙妙被这眼风一扫,立即以母鸡护崽的方式将慕声搀著,避过了徐公公的手,坚定道:「我送他回去就可以了,您快去回了娘娘吧!」

老内监纠结了片刻,「哎」了一声,提著新官服的下摆,著急忙慌地跑远了。

慕声还软塌塌靠在妙妙怀里。

她见人走了,压低声音问道:「你又出什么么蛾子?」

「哼。」慕声冷笑一声,念诀松开了手腕上的收妖柄,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条青紫的印子,脸上慢慢地回过血来。

凌妙妙看得心惊肉跳:「你这装病的方式……真别致。」

「扶我回去休息。」慕声把眼睛一闭,掩住了眸中满不在乎的神色,「待会儿人要来了。」

佩云在外间汲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额角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凤阳宫外有一处小内院,院里有一口井,是给宫女们打水洒扫用的,高耸的竹丛外紧挨著宫道。

内院里只有佩云一个,袖口挽在手臂上,咬著牙提水,桶里的水不住地泼在她的裤脚上。

宫道外闪过一抹深蓝的衣角,随即竹丛微微响动,一张惊讶的脸出现的竹丛外:「佩云,怎么是你在这儿,其他人呢?」

「都去午睡了。」纤弱的身影转过脸来,额头上布满汗珠,头微微低著,出声很轻,「我早上服侍不好,惹帝姬生气,被罚到外间来了。」

老内监越发震惊:「你在帝姬身旁有五年了,帝姬怎么突然……」

佩云冲他摇摇头,汗珠顺著消瘦的下颌落进了衣领里:「新来的佩雨活泼,更合帝姬的意。」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恳切道,「帝姬出事后,陛下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一定心寒。你们在御前的,要不要……」

「没商量。」老内监还没听完便开始摇头,「要是帝姬因为其他原因有个头疼脑热,陛下早就来探望了。只是……怪力乱神是陛下十多年的心病,谁也劝不动。」

沟壑纵横的脸皱成一团,扫视著佩云心事重重的脸,许久长叹一声:「小帝姬不懂事,不懂谁是真待她好,现在还追著一个方士跑……」

他上下打量著佩云汗珠密布的脸,惋惜道:「可惜你没有当娘娘的命,只能这样熬著。」

佩云惶恐四顾,急忙想要打断,待听到后半句话,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怅惘。

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点头笑道:「这就是我的命,没什么不好。」

凌妙妙将慕声安顿在床上,拉下了帐子,反身轻手轻脚地闭上了门。走到床边,拿膝盖顶了两下床,顶得那床晃了两下:「待会儿太医来了,你怎么应对?」

慕声翻了个身:「不见,说我睡熟了。」

妙妙半晌才反应过来,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让我去给你挡人?」

帐子里的慕声不吭声,像是默认。

「哐哐哐——」敲门声适时响起。

凌妙妙只好瞬间收敛张牙舞爪的表情,换做一脸诚恳去应付御医。

妙妙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嘴皮子会说,脸皮又够厚,好说歹说糊弄走了太医,转身回来的时候,觉察到空气里飘荡著一股似曾相识的腥味。

她皱了皱眉走到窗边,狐疑道:「窗户怎么开了?」

帐子里慕声背对她躺著,似乎是睡著了,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妙妙在桌上餐盘里挑了半天,找了个鲜红的苹果,用小匕首坑坑洼洼地削了皮,坐在慕声床沿上边啃边问:「真搞不明白,见赵太妃见一面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帐子里慕声脸色苍白,顿了顿才翻过身来接话,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厌恶:「我不想见她。」

「为什么?」

「我头一次见她,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妙妙回忆起兴善寺初见那日,慕声从大佛背后的阴影中走出,走到光亮中的那一瞬间,赵太妃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古怪。

那日风波,她已经被吓得面色铁青,可是慕声的出现,好像让她在惊异之上又看到了什么更恐怖的事情似的。

凌妙妙犹豫了一下:「你认识她?」

「不认识。」

她叹息一声。

原剧情专注于慕瑶、柳拂衣爱恨交织,或是联手打怪,对于慕声的背景著墨实在太少,黑莲花骤然升格为这个剧本的男主角,背后却是迷雾重重,令人无从下手。

凌妙妙的苹果汁水四溅,不由得离慕声远了一些:「你的感觉无凭无据的,檀香里的致幻草药,你也是猜出来的?」

慕声信手撩起了帐子,露出脸,黑墨似的眼瞳直直看出来,足像是试探:「光明磊落的手段我未必看得出来,邪门歪道,我怎么会不熟悉?」

凌妙妙望著他怔了片刻,一掀眼皮,接著淡然啃水果:「那也算是本事。」

她啃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沾染了一团黑红的污渍,「咦,你手腕怎么了?」

慕声猛地缩回手去。

「哐哐哐——」又有人敲门。

凌妙妙叹了口气,起身挂著笑脸开门:「方才不是说过吗,慕公子已经睡下了,太医您老请回吧。」

「凌姑娘。」门外立著满脸笑纹的徐公公,怀里滑稽地抱著个黄白相间的毛绒团,「是奴才。」

「哎呀!哪儿来的猫儿这么……」凌妙妙伸手拎住了那毛绒团的后颈,满心欢喜地往怀里一抱,沉甸甸的,待到看到那东西琥珀般的黄色瞳仁和额头上不太明显的三横,声音顿时走了调,「可爱……」

这他么……这特么是老虎啊!

凌妙妙僵硬地抱著老虎,不动声色地抖著。

小老虎刚出世没多久,十分温和幼嫩,身上的斑纹还不明显,毛发软绵绵,不仅毫无防备地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妙妙的手背,还张嘴打了哈欠,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内监的神色笑眯眯的,不住地打量著拉下的帐子后慕声的身影:「不知道慕公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睡一觉就没事了。」妙妙表情僵硬地敷衍,伸手想要把老虎还给他,可这位公公完全没有伸手的意思。

她只好端著老虎一边哆嗦一边干笑:「公公,这大猫打哪儿来的?」

「今上围猎,打死林中一只凶猛的母虎,洞里还有只小的,同去的嫔妃见小老虎可爱,不忍伤它性命,便著人抱回宫里养著。太妃娘娘说慕公子是少年英才,一定喜欢这个,专程送来给慕公子养著玩。」

凌妙妙听著,心里冷笑:赵太妃只见慕声一眼,就识别出他的蛇蝎本质了吗?

啧啧,真慧眼。

「多谢太妃娘娘好意。」背后慕声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妙妙回头一看,只见慕声竟然下床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得仿佛大病初愈,只是脸上似乎弥漫著一层阴云。

他低眉望著凌妙妙怀里甜甜睡著的小老虎,看了许久,十分平静地问她:「妙妙,你喜欢吗?喜欢就留下来。」

留……留下来?

不对,重点是,问她干嘛?

凌妙妙心里别扭的感觉愈加强烈,见慕声似乎也压抑著什么情绪,干脆地将小老虎轻手轻脚往桌上一放,抽回手去:「还是算了……我不喜欢。」

「凌姑娘,它还小,不会伤人的。」内监以为她害怕,急切地解释,「爪子上的指甲都让宫人剪掉了,不会勾衣服。」

「我不是怕它伤人。」妙妙犹豫了片刻,「公公,老虎是林中猛兽,把它自小抱来当宠物养,难道它以后就会变成猫吗?」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虎毕竟是老虎。」

慕声仔细观察著凌妙妙,她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怜悯:「明知道再柔顺的小虎,实际都是猛兽,终有一日要露出利齿,等他长大了如何处理?杀掉吗?」

「这……」内监一时无言。

「既然一开始就免不了怀疑和防备,最后的结局都是一个死,又何必要给它几年装模作样的恩宠?对它来说,这样的人生,还不如一开始就和母亲一道死在猎场上。」

话音刚落,两个人的目光都猛然集中到她脸上,凌妙妙赶忙灌了自己一杯茶,飞快擦了擦嘴,笑道:「对不住,我的话有些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