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大地裂隙(五)

慕声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戾气顿显:「谁?」

那手转瞬间化成了黑气, 消散在空中。

熟悉的阴恻恻的笑声靠近, 一股腐烂的气息环绕了他:「瞧瞧我们小笙儿,落魄成什么模样。」

黑影凝成个大胯细腰的人形,暧昧地朝少年的脸撩起了水, 似嘲弄, 又似挑衅。

慕声偏过头,脸色冷得似冰:「不要叫我小笙儿。」

「怎么,那就是你的名字啊,你还想抛弃不要了不成吗……」水鬼笑起来,指尖慢慢爬上了他的胸膛,来回抚摸,「真可怜, 若不是为了慕瑶,何至于如此……」

慕声猛地向后退, 半个身子出了水, 收妖柄忍耐地捏在手上, 如若不是头昏得厉害,连带著手都在抖,他必定立刻出手, 片甲不留。

「哗啦——」

猛地被人一拖, 那股巨大的力量牵拉著他, 让他又坐回了水里, 溅起的水花兜头盖脸,将他的头发都打湿了。

他的怒意迸现,收妖柄猛地出手,钢圈却被那只黑雾凝成的手牢牢抓住。

水鬼发出一阵倡狂的大笑,如若她有眼睛,此刻一定笑得满眼泪花:「小笙儿,你看,我现在一只手,便格得你动弹不得。」她死死抓住收妖柄,慢悠悠地靠近了他白玉般的脸,「你连收妖柄都控制不住了,何必要逞能呢?」

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向下到了脖颈,被摸过的地方湿漉漉的,全是水珠,水珠凝成一股,顺著他白皙的下颌往下淌。

慕声黑沉沉的眼眸望著她,头晕目眩,似乎是在忍耐和混沌的交界,他的身体因盛怒而微微发颤。

领口「嗤」地一下被扯开,露出少年的锁骨,她抚上去,毫不轻柔,甚至刻意带著一丝凌/辱的味道,将他的皮肤摁得发红:「小笙儿,今天给我这里的血如何?」

慕声面无表情,身子难以控制地打著冷颤,不知是因为高热,还是动怒,无声地伸手摸向发顶。

「你还想动禁术吗?」

水鬼的动作停下来,饶有兴趣地望著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让我数数,一次两次三次,啊呀,你若是再碰,可就是第三次了呢。」

慕声的手指僵住,呼吸中带著干裂的灼热,脑子里似有一团火在烧,身上却又湿又冷,这样的割裂,弄得他难以忍受,戾气暴涨,可是手臂在抖,连杀人的力气都没有。

「你还敢放纵自己,就不怕你失控变成怪物了吗?」

那尖尖细细的嗓音夸张地笑著,黑气凝成的手,骤然又在他脸侧浮现,顺著他黑亮的头发向下抚摸:「小笙儿,你可知道,你的头发本该比这长得多。」

头发被她牵起几缕,那声音带著几丝恶意的蛊惑的味道,「你该感谢你的娘,是她用断月剪帮你剪短了头发。」

「……」

「你知道断月剪是什么吗?」

「……」

「断月剪呀,是要用寿数求来的仙家至宝,它能斩断情爱,又能斩断怨恨,但断爱断恨,二者只能选其一……你猜猜,你娘选了什么?」

慕声猛动一下,眸光闪烁,似是忍耐住了极大的痛楚:「别说了。」

「我说完了……你听了我的秘密,就该拿你的血交换。」水鬼语气急变,手从抚摸变成了紧紧扼住,锋利的牙齿猛地插进他锁骨下的凹陷,血珠刹那间涌出,她贪婪地吮吸著,网一般的黑雾,死死将少年困在水中,「小笙儿,动用禁术之前,想想你可怜的娘——」

慕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脸色愈加苍白。

头痛欲裂,加上失血的眩晕,他几乎有些支持不住。

指甲嵌进掌心,交叠的痛楚传来,裂隙……裂隙里还有人……

他定了定神,眼前世界又清晰起来。

水鬼将他放开,少年的脸色惨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他手臂一撑,勉强撑著自己保持体面的坐姿。

水鬼抹了抹看不清楚的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小笙儿,你非要待在捉妖世家,与我族类为敌,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这是何必……」

「……」

「你娘一生都是个笑话,不想,连你也是个笑话,咯咯咯硌——」她望见他肩头那个血洞时,嘲笑的目光又变得怨毒起来,咬牙切齿道,「这是鬼王留下的痕迹吧……你既让鬼王尸骨无存,我也让你记得这钻心之痛。」

话音未落,她的手再次洞穿那个伤口,鲜血迸溅而出,慕声的额角青筋爆出,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似乎忍耐到了极致,眼眸有一瞬间的涣散。

太阳跃上天际,天光大亮,苍绿的山,翠绿的树,波光粼粼的溪流,一切丑恶腌臜,在阳光之下化为乌有。

水鬼遁走,黑色雾气在太阳出来之前消失在水中。

少年的身体向下滑落,几乎失去意识躺在了水中,冰冷的溪水带走了成片的红。

灿烂的阳光照著他卷翘的眼睫上悬而未落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如同璀璨的钻石。

*

地宫,不辨日月。

唯一的光明,是墙上幽绿的鬼火,一丛一丛蜿蜒到远方,诡异而冷寂。狭窄的走廊很长,空无一人。拾级而下,越靠近大地深处,那股带著霉味的湿漉漉潮气越重,是泥土带著植物根系的味道。

这条狭窄的通道两面都是高墙,闷不透风,让凌妙妙有些担心两面的墙会随时合拢起来,将她们挤成肉酱。

妙妙和慕瑶自从下了裂隙,就没消停过。每走几步,幻妖就给她们设置一道关卡,有时是从天而降的大石块,有时是墙壁里「嗖嗖嗖」穿出的毒刺,有时是地底攀爬上来的怨灵,用用冰凉的手触摸凌妙妙的脚踝,发出幽幽的哭声,搞得她头皮发麻,后背发凉,像跳皮筋一样疯狂跺脚,单脚双□□替变化。

这一路上,凌妙妙被折腾得草木皆兵,就连自己垂下的发髻扫过脖颈,都怀疑是有人在后面不怀好意摸她的脖子,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一步三回头。

慕瑶的嘴唇有些干裂,汗水打湿了额发,头发丝贴在脸上,鼻子上还沾了一块灰,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体面。妙妙也好不到哪儿去,四目相对,活像是□□里相携逃难的妯娌俩,妙妙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杀人机关告一段落,慕瑶的神经也略微松弛了一些,扬了扬下巴:「你笑什么?」

妙妙伸出脏手往裙子上抹了两把,低著头给自己重新扎发髻,嘴里叼著碧色丝带,含含糊糊道:「慕姐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

慕瑶先是一怔,随即轻轻一哂:「我狼狈的时候多著呢,你没见过罢了。」

她一顿,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是疑惑半是试探地问:「——阿声把收妖柄给你了?」

「……嗯。」

慕瑶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欣慰,又似乎是忧虑:「妙妙,你跟著我跳下来,真是为了拂衣?」

凌妙妙仰头望著她,呆滞了一秒,嘴里的丝带掉下来,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旋即一脸虔诚地入了戏:「那是自然,我喜欢柳大哥呀,喜欢得天上有地下无,真心实意,真情实感……」

一番表白滔滔不绝,掷地有声,活像是宣誓。

不知道怎么,她说得过于正式,反而让慕瑶觉得有些戏谑的味道,总之……有点奇怪,但她一时半刻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她点了点头,打断了她,似乎是被吵得有些头晕:「好了,既然下来了,我们便一起把拂衣救出来吧。」

提到柳拂衣,她的神情有些黯淡。

他素来很强大,似乎从来都会化险为夷,她便一直有几分侥幸,觉得他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但侥幸总是最不可信,六年前,她也天真地以为有爹娘撑著,慕家即使再衰败也固若金汤,谁能想到,曾经那么亲近的人,会是伪装成人的大妖……

一夜之间,她没有了家。现在,她不想再失去柳拂衣。

凌妙妙在拉她的衣角:「慕……慕姐姐……」

少女的杏眼里闪烁著恐惧,白皙的脸被纷乱的影子遮住了。

她扭过头来,前面立著十余只高大细长的地鬼,前前后后,蓄势待发,宛如一片高耸而密不透风的水杉林。

——有影子,就有光。

地鬼逆著光,他们之间的缝隙中竟然透出温暖的光亮,隐约可见背后明亮广阔的厅堂。

不是墙壁凹槽里幽绿的火种,而是暖色调的、人间最熟悉的烛火。

她们竟然走到了地宫的核心。

妙妙透过地鬼们的几线间隙向内望,先看到厅堂内一排闪烁的烛光,几只梨花圈椅,视线慢慢向右移,主位上坐著穿红裙的小女孩,两腿悬空,双手捧著一杯没有热气的茶,嘴唇血红,像是偷偷抹了大人胭脂。

她猛地宝石般闪耀的黑眸带著不怀好意的笑,正在望著右边。

右边……

视线再向右转,露出骨节修长的一双手,执著茶盏,那手极其苍白,似乎经年不见光。

坐在右边圈椅上的青年男子长发披肩,低垂眉眼,神态温和柔顺,像是在认真而礼貌地聆听主人说话。

看那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凌妙妙猛地一凛:柳大哥活了?

他敛袖喝了茶,旋即微笑地注视著幻妖的脸,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只是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他背后一张绣著四君子的巨大屏风,看起来有些眼熟……

妙妙再仔细瞅,赫然发觉,这地宫里的种种布置,圈椅,屏风,桌上白瓶里插的红梅,乃至于立式烛台的位置和蜡烛的数量,都与李府分毫不差。除却那假模假样的窗户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简直像是将李府的厅堂活生生搬到了地下。

妙妙正出神间,猛地被慕瑶拉著向后退。慕瑶忙著与打不完的地鬼缠斗,还没顾上仔细看厅堂内的人。

慕瑶喘得越来越厉害,二人相互拉扯著后退,凌妙妙的后背已经贴住了冰凉潮湿的墙壁。

地鬼犹如无声的幽灵,慢慢逼近,不言不语地投下一组散乱的影子。

「符纸不够了。」

慕瑶压低声音,反手抓住了妙妙的手,贴住了她的耳朵,「待我数一二三,将这包围圈撞个豁口,你趁机冲出去……」

她语气严肃而绝望,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不用了慕姐姐……」妙妙热得浑身是汗,顺手拉住了袄子的前襟一扯,钉在前面的一排暗扣卡啦啦地崩开,她飞速将衣服脱下来揉成个团,准备大干一场,「没符纸就用收妖柄,其实我还顶一时半刻……」

话音未落,一厚遝符纸忽然从她袄子里掉出来,散落在她脚背上,有的滑到了地面。

「……咦?」她的动作一顿。

影影绰绰烛光摇曳,澄黄符纸一张叠著一张,被流动的空气吹得轻微卷动,红艳艳的丹砂连成了一片瑰丽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