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蜜柚(五)

中午需得去和慕瑶吃午饭,妙妙要将沾了墨汁的衣裙换下来, 她解衣带之前, 骤然抬眼瞪著他:「你回避。」

慕声似乎有些意外:「昨天你也没有让我回避……」

她慢吞吞解著衣带, 满脸不高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顿了顿, 依言背过身去。

凌妙妙将裙子脱下来,换一件齐胸襦裙, 系带绕到背后交叉打结,裙头没压住, 从背后迳自掉下来。

背上骤然一凉,随即有手指擦过她的背,飞快地拎著她的裙头向上, 压在了背上。

她骤然僵住,背对著他, 脸红到耳朵根:「你怎么回事, 不是让你回避吗?」

「我回避了。」少年三根手指摁著她的裙头,抵在她雪白的脊背上, 语气听起来很无辜,「裙子掉了,我帮你接住。」

她急忙将手伸到背后,从他手中接过裙头, 飞快地那系带缠了两圈, 睫毛颤得飞快, 「你不回头, 怎么看得到我裙子掉了?」

「……」

腰骤然被他揽住,整个人再度被他圈在怀中,他的吻难以克制地落在她颈侧,似乎连掩饰都懒怠掩饰了,「嗯,我错了。」

「你……」她梗了一下,气急败坏地往出钻,「你松开,我结还没系好……」

他一手搂紧她,另一手从床上捡起长长的半截系带:「我帮你系。」

这几日抽魂夺魄,辫子会扎歪,纽扣会错位,系带打成死结,都是常有的事,他不觉得奇怪。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连呼吸都是错乱的:「……系在前面的!」

「知道。」他不以为意,双手环过她的腰,拉起了系带,下巴抵在她肩上看著,在她胸前打了个结,蝴蝶结抽紧的瞬间,他感到怀里的人重重抖了一下。

「怎么了……」他低眸看她,骤然发现她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眼神一时有些迷茫,抚了抚她滚烫的耳尖,「你竟会害羞?」

被情蛊控制的人,像是三魂七魄不全的痴儿,对外界的感知都是迟钝的,竟然也会脸红。

她被摸了耳尖,瞬间像被烫到似的偏过头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出爬,像刚刚掉进陷阱的小动物一般奋力挣扎:「放开……」

他手一松,她便骤然向前扑倒在床上,在衣服堆里翻了个身背对著他,旋即恼羞成怒,脆生生道:「你从我的床上下去!」

「……」他俯身一捞,又将她拖回来,「妙妙……」

昨天,也不曾有这么大的脾气……

慌乱中,凌妙妙低头啊呜一口咬在他虎口上,少年猝不及防地骤然撒了手,妙妙抱膝缩成一团,秋水般的双眸气急败坏地瞪著他:「换你自己的衣服去!」

「……」他不敢再逼了,怀著满心疑虑,默然折到隔壁。

这一折腾,午饭整整迟了两刻钟,慕瑶一个人坐在一桌冷饭前等,险些坐成一座塑像。

她沉默地抬起头,凌妙妙是被慕声牵著来的,步伐还有些踉踉跄跄。慕声拉开椅子,将她安顿下来,几乎将一切能代劳的事情全部代劳。

慕瑶顿了顿,唤道:「妙妙?」

乖巧坐著的凌妙妙扭头冲她笑:「慕姐姐。」

这一笑,令她放下大半的心,神色复杂地看了慕声一眼:「先吃饭吧。」

那天晚上,她几乎彻夜不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这些年来与慕声相处的场景,才发觉自己有多少忽略之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太乖了,说一不二,言听计从,以至于让她忽略了他本来的个性,习惯性地教育他、约束他,乃至逼迫他……

他骤然掀开假面,她难以接受的同时,还有一丝酸楚的荒诞感。

天壤之差,血海深仇,以她的为人,必与邪门歪道势不两立,巴不得除之后快,可是当他转身走出房间的刹那,她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痛:多少年相依为命的姐弟,哪怕他多有伪装,那些年的情分,难道也如水东流?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又何尝不是。

她没法再当他是至亲,但也不忍心当他是仇人。

他们默契地保持著这样微妙的平衡,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相安无事地相处,但她知道,一切都变了。

而慕声变成今天这样,其中有她的一份。

让她没想到的是,慕声来找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娶凌妙妙。

她知道,现在对他来说,她的意见无足轻重。即使是她阻挠,他也自有办法做到。

只是,他状态不稳,行事乖戾,彻底无所顾忌,若是强行将无辜的凌妙妙牵涉进来……

她还是选择答应下来,以慕声姐姐的身份,做这个主婚人,若他有什么出格,她代为扳正。

她扭过头,凌妙妙边剥虾边侧头,还在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看起来并无异样。

「慕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无方镇呀?」

慕瑶勉强一笑:「十日后就走。」

「不等柳大哥了吗?」

她顿了顿:「不等了。」

凌妙妙颔首,将虾塞进嘴里,一会儿,又笑道:「慕姐姐吃虾蘸酱油吗?」

「……不蘸。」慕瑶看著女孩的粉嫩脸颊,她的杏子眼忽闪忽闪,面色很好,带著小女儿娇憨,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轻松很快感染了她,她想,或许成婚是真的两情相悦。

慕声沉默地看著她们对话,凌妙妙说话很快,精神饱满,看起来和往日没有差别,慕瑶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他紧攥的手指也慢慢放松了。

……这人在情蛊之下,也依然这么争气。他无声地勾了唇角,茫然望向窗外,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怅然。

酒肆窗外车水马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平铺在桌上,茶水粼粼闪光。

「妙妙,成婚是人生大事,你真的想好了吗?」她问出最后一句。

凌妙妙眸子一转,咬了咬筷子头,旋即灿烂笑道:「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慕瑶愣了愣,也笑道:「……好。」

午饭到了尾声,慕瑶转头对妙妙道:「吃完饭,你想不想去我房间坐坐?」

「不必了。」慕声先一步代她回答,伸出手来,「妙妙跟我走。」

妙妙顺从地牵住他,站起身来,被他拉到了身后,那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保护姿势,他的笑容毫无温度,「下午要去街上,不能陪阿姐聊天了。」

「……也好。」慕瑶张了张口,没想出该说什么,只得生硬地提醒了一句,「照顾好妙妙。」

*

纤细手指捏住蝴蝶钗,往头上比了比,蝴蝶翅膀一颤一颤,在阳光下闪著金光。

摊位上簪子琳琅满目,只不过都是小手工制作,比不得首饰店里繁复。这蝴蝶钗款式也很简单,还没有她头上原来带的那只精致。

摊主巧舌如簧,拍著巴掌,爆发出一阵夸张的惊叹:「好看!太好看了!十足符合姑娘的气质,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街市喧闹,人来人往,商铺鳞次栉比,悬出的五颜六色的招牌挤占了街面,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本想让她去首饰店里买的,见她听了摊主的话,忽然在阳光下笑了,便没有开口。

凌妙妙忽然半扭过头,故意踮了踮脚,那蝴蝶翅膀便开始上下摇摆,闪动著光,她眼里也似有流光闪烁,笑得很兴奋:「你看,会颤的。」

印象里,只有小时候才戴过这种夸张的亮晶晶的东西,想来还有些怀念。

「买一支吧。」他毫不犹豫地付银钱,睫毛轻颤,只觉得心也让那翅膀搅得七上八下。

凌妙妙顺手摘下原来的云脚发钗塞给了他,戴上了翅膀会动的小蝴蝶。他将云脚簪子顺手揣进怀里,旋即飞快地扳过她的下巴,「戴歪了。」

「不可能呀。」凌妙妙迅速伸手去摸,他已经将发钗轻巧地摘下来,捏著她的脸重新戴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刻意极慢,手指屡次无意划过她的发丝,弄得她脸上发痒,不禁有些躁了:「好了没有?」

他不撒手,扭头朝店主道:「再来一支。」

「……」

一左一右,端端对称,她伸手一摸,恼了:「谁让你戴两只对称的?」

一只蝴蝶像是无意中栖息在头发上的,两只端端的蝴蝶……不就成了装裱的蝴蝶标本了?

对称规整最适合小女孩,她梳了个双髻,鬓发上还戴两只对称的蝴蝶,让他打扮得像个六七岁的娃娃……

少年打量她红扑扑的脸,眼里似有满足的笑意:「好看。」

「我不要。」她愤愤,伸手要摘,慕声挡住她的手,再次扭头,淡道:「再来一支。」

摊主一连卖了三只蝴蝶发钗,心内狂喜,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慕声睨著她的脸,将右边的发钗稍微挪了挪,往右边又簪了一只,破掉了对称的形。

小小蝴蝶在她栗色鬓发上次第闪光,令人目不暇接,夸张又不遵常理,倒是应了她这个人。

凌妙妙忍无可忍猛扯他的衣摆:「快走吧。」

再待下去,她怀疑自己要被他簪成蝴蝶人。

走过了三四个摊位,她手上捏了好几个玩意。

火红的糖葫芦捏在手上转了转,她低头叼住了第一颗山楂,未及咽下去,就听见身旁的少年低声道:「我也想吃。」

她看他一眼,鼓著腮帮子指指摊位,含糊道,「去买。」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脸,语气含了一丝委屈:「我想吃你手上的。」

凌妙妙一怔,忍痛将剩下的递了过去:「那给你……我再去买一串。」

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垂眸望著她手里红彤彤的糖葫芦,又用那双漆黑润泽的眼睛望著她。

「……」凌妙妙明白过来,火冒三丈,走过去将他的手拉起来,强行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扭头走了,蝴蝶发钗闪闪烁烁,「爱吃不吃!」

*

「哎——」

算命先生摊位前有人影一闪,撞得桌子颤动,桌上插著的黑白八卦棋左右摇摆,一连串骰子滚落到了地上。

那人身量高大,斗笠压得很低,还垂著黑纱,匆匆道了一声「抱歉」。

凌妙妙与他擦肩而过,瞅著那背影熟悉,紧跟几步追过去:「柳大哥!」

「柳大哥,你去哪儿呀?」

那身影闻言一顿,随即飞快绕过街巷拐角,一闪便不见了,一张纸笺斜飞出来,在空里打了几个转,匆匆落在她脚下,

她顿住脚步,顺手捡起来揣进怀里,心怦怦直跳。

堂堂捉妖人,大白天像做贼似的把脸遮著,还狼狈到在集市上乱窜……

旋即,被人一把箍回怀里,半晌,慕声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带著颤抖的冷意:「想往哪儿跑?」

她指著空无一人的小巷,还未反应过来:「没跑,我看见柳大哥了……」

「我没看到。」

「真的……」

「你看错了。」他打断,神色冷淡地牵过她的手腕往回走,用力得仿佛像是锁链扣住了她。

凌妙妙一路被他拽著走,天色渐晚,集市上的摊位收起,街道骤然宽阔起来。两旁二层三层的酒肆点起灯,觥筹交错的声响从格窗中传出来,整条街上暖黄的灯火如星。

路越走越偏了,走到最后,几乎看不见屋宇,夜风吹来,影影幢幢的大树抖动,无数片细小的叶子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凌妙妙不识路,直到扎进空无一人的密林,才警觉起来:「我们来这儿干嘛?」

慕声的眸色漆黑,倒映著月光的亮,松开她的手,将她抵在粗糙的树干上,答道:「说话。」

「……」她的睫毛颤动,他身上清冷的梅花香将她包围,「说……说什么话?」

林木如松涛摆动,是发寒的色调,交错相连的树冠遮天蔽日,偶尔听得见林间寒鸦一声长啼。

她的背骤然挨住冰冷的树干,打了个寒战,他便再往前一步,快要贴住她,这样的压迫感令人头皮发麻。

他抿著唇,手指轻柔地绕著她鬓边碎发,似在极力克制自己,半晌,才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定她:「妙妙,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