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迷雾之城(六)

园中嶙峋的假山背处, 僻静得连枝头鸟鸣都听不清晰。山石的凹脚还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干的积水, 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洼, 粘著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

微风吹来, 峭壁上斜生的松树舒枝叶晃动, 干枯的松针下雨般撒落到了凌妙妙肩上。

她缩了缩脖子,有几根还是掉进了她的衣领里。

她徒然拉了几下,放弃了,忍著不舒服,抬起了头:「柳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柳拂衣的宽大衣袖挡住了稀薄可怜的阳光,脸色反常地严肃, 甚至连面对她惯有的那种放松的笑意都收了起来:「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么看?」

凌妙妙眼睛一眨:「什么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 似乎没时间同她绕弯了,直截了当:「我和瑶儿现在怀疑, 阿声的身世有问题。」

晌午一过, 凌妙妙出门遛弯, 第一只脚刚踏出房门, 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后, 摆明了是要说些不能为他人言说的秘密。

虽说是青天白日, 但她对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是有些异议, 本想提议一下, 柳拂衣这句话一出,她暂时便把这件事忘了。

凌妙妙满脸复杂地看著柳拂衣:黑莲花的身世问题……终于被这两个心大的觉察了。

原著里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卫道之上,慕声从出场到退场,都没能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带著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仓促的结尾。

而弄清这个秘密的前因后果,正是她任务的支线之一,两枚回忆碎片和几场似是而非的感知梦,都是在引导她慢慢解开这个谜团。

现在,慕声没能成功黑化,依旧是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团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说,慕声就是故事里那慕容氏和赵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满脸郁结,生怕她觉得荒诞,尽力试探著:「……你觉得呢?」

凌妙妙点点头:「嗯,我相信啊。」

别的不说,慕声生母的样貌,主角团里唯有她一人亲眼见过。那说书老头的形容再精妙不过:「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就是那个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柳拂衣瞅著她,半晌才错愕:「妙妙的胆子……果真是大。」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碍著谁什么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坦然望著柳拂衣的脸,顿了顿,「那慕容氏是什么来头?」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梁,「我有怀疑,但暂且不能确定。」

「奇怪的是,瑶儿发现她对阿声的记忆线是紊乱的,很多事情记不得。」

妙妙沉默了片刻:「这不奇怪,慕声的记忆线也是紊乱的。他只记得自己有个亲娘,其余的想不起来。」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语起来:「是忘忧咒吗?可又不像……」

「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出了问题……」

妙妙见他眉间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来似的,掰著手指头玩笑:「柳大哥别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说不定是房梁塌了,他们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卷进水里,同时被浪头拍昏了;又或者有什么慕家人打不过的人物,挨个打了他们俩的脑袋——」

柳拂衣并没有笑,他眉头紧蹙,浑然似没听进去。半晌,才轻轻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复杂一些。你须得再去问问他,从小时候到现在,事无巨细地回忆一遍,忘了什么,记下来给我看看。」

「……」她迟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励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忧色,「阿声现在防备心重得很,总不相信我和瑶儿是护著他的。同样的话,只听你的。」

妙妙顿了顿,还没张口,「啪嗒」一声轻响,柳拂衣脸色一变,放在她肩上的手闪电般收回。

那迎面飞来的尖锐石子像是一颗凶戾的流弹,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只手臂瞬间没了知觉,低呼一声握住了手腕,错愕地看向妙妙身后。

凌妙妙一回头,身后的少年抿著唇,发带在空中飞舞。

他望著柳拂衣的眼神里带著妒忌的杀气,怒火点染了他漆黑的双眸,像是某种闪烁著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转到凌妙妙身上,染上了一丝复杂的缠绵,只是语气仍然是轻飘飘、冷嗖嗖的,「别人的妻子,不可以随便乱碰。」

「……」柳拂衣抓著手腕,张口结舌,百口莫辩。

慕声低眸,浓密的睫毛向下一压,便显露出了温柔无害的模样,伸出手,「妙妙,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凌妙妙没去牵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双手插进口袋。她压低声音:「好好说话。」

他置若罔闻,迳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拉著她走,眸中流淌著深沉的夜色,语气比刚才还要耐心:「乖,回去了。」

凌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紧紧的,简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锁链,骤然让她感觉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院落,经过慕瑶身边,将她吓了一跳,转向跟上来柳拂衣:「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凌妙妙一声低呼,慕瑶一回头,发现慕声强行将人拦腰抱起来了,不顾她挣扎,拿脚点开房门,抱进了屋里。

「哐当——」门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柳拂衣揉著手腕。哄道:「别看了,没事。」

慕瑶拉著柳拂衣的袖子,罕见地憋得脸颊发红,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一倍:「什么叫没事?你快去……快去听一下他们说什么呢?」

柳拂衣望著她,那神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调侃:「人家小夫妻关门说悄悄话,我怎好去听墙角?」

他凝眸望著慕瑶,觉得她满脸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生动,眼里带了一点促狭的

笑意:「要不——你去?」

慕瑶瞪著他,一跺脚,手一撒,直奔窗口而去。

半晌,没听见人声,只听得一点咯咯吱吱的轻响,听得她心里发毛。

她心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好弟弟磨刀霍霍的画面,正在犹豫要不要将那窗户捅个窟窿,或是直接破门而入,身旁一阵松风扑面而来,柳拂衣也跟著她到了窗边,笑道:「你还真听。」

她面上骤然飞红,还没想好怎么驳他,身子骤然一轻,她惊呼一声,又怒又恼地捶他的肩膀,却不敢大声:「拂衣!放我下来……」

「看见阿声看妙妙的眼神了吗?你做长姐的,别管得太多,瞎操心。」

他抱著怀里挣扎的少女,青丝上散落著阳光,慢悠悠往回走,「天气真好,咱们也抱回去。」

*

「咯吱咯吱——」

漏窗受了力,慢悠悠推开条缝,转轴发出拉长的喑哑响声。

妙妙整个人被他死死压在窗边亲吻,一丝细细的风从窗缝吹进来,灌入她脖颈里。

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放她喘了一口气,她才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脚踩实地面的瞬间,双腿一软,像是酸软的后槽牙咬了冰块,险些跪倒在地上。

他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接著,顺势一搂,将人抱进怀里。

凌妙妙将他推开,只是那推也没什么力气,她脸颊通红,眸中泛著水光,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恼:「你走开……」

慕声抱著她不撒手,手指卷著她的头发吻了一下,眸中漆黑:「我错了。」

凌妙妙推开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模样,心下一凉。

这黑化了半截的人,那黑暗的一面始终存在,蠢蠢欲动,一旦情绪到了临界点,他便在失控的边缘。

「你要真生气,就跟我吵架呀!」凌妙妙语无伦次,嘴唇还在隐隐发痛,她拿手背碰了碰,「这又算什么?」

他的情绪发泄,种种都是隐忍迂回,再骤然爆发,没有一样反应是正常。

「可我舍不得跟你吵架……」他又贴上来,顺著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

中间低下去的部分凌妙妙没听清,皱起眉头:「嗯?」

慕声低眸望她,眸中带著一点笑意:「我现在不生气了。」

凌妙妙气笑了:「我生气,你快把我气死了。」

「所以你不要让我妒忌……」

「你别想太多了。」凌妙妙打断,黑白分明的眼严肃地望著他,轻道,「我和柳大哥在大白天正常对话,没有犯清规戒律。」

慕声凝眸望著她:「……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她梗了一下,想起了对话内容,觉得有些棘手,「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眼眸一暗,语气带著凉意:「你心里就这样念著柳拂衣么?」

凌妙妙头皮发麻,摆著手警告:「别,别提这个。」

「我偏要提。」他嘴角翘起,眸中的情绪显见地不稳了,整个人也就脱离了掌控,「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再去嫁给柳拂衣,嗯?」

「……」她只得保持沉默,愠怒地瞪著他。

「妙妙,让你失望了,我轻易死不了的。」少年的指尖微微颤抖,面上仍然笑得像明媚的迎春花:「……那死的柳拂衣,你还喜欢吗?」

凌妙妙吓得后背一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付诸行动,语速飞快:「你要敢伤柳大哥性命,我记他一辈子,恨你一辈子,听到没有……」

他一怔,望著她的眸中似有黑云翻滚,旋即点了点头:「好。」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危险神色:「那你以后可以不跟他说话吗?」

「那不可能。」凌妙妙望著他,「我跟谁说话,那是我的自由,你怎么管得比我爹还多?」

「……谁都可以,他不行。」他抬眼望著她,漆黑瞳仁在睫毛掩映下,那样的亮,「好吗?」

「不行。」凌妙妙的火也被激了起来,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这个份上。」

「……」他沉默片刻,漆黑眼眸温柔地凝望著她,「我好想把你绑在我旁边,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凌妙妙再度被气笑了:「你试试看啊。」

*

十分钟后。

「慕声,你给我放开……」

女孩以一种略有奇怪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脸色反常地红,再仔细看去,她的双手让收妖柄反剪背在身后,身上拿一指宽的长长绸带,缚在了椅子上。

她先前还剧烈挣扎,只是她发现他结的绳子极妙,看上去不太牢,可是实际上不仅不会被她挣松,反而弄得她衣衫凌乱,她动一下,他的眼神就暗一分。

妙妙不敢动了,手指在背后蜷了蜷,碰到了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心内切齿:真想不到,收妖柄还有此妙用呢。

慕声坐在她旁边,手里捏著把匕首,垂眸给她削苹果,削得细致耐心。

「你现在就是削一万只兔子也没用。」凌妙妙冷眼瞅著他的手,「快点放开我。」

他手指一顿,兔子耳朵「啪」地削断了,他停下来,将断掉的耳朵小心地搭在断口上,垂眼望著它,半晌才道:「妙妙,它也很疼。」

「疼?」凌妙妙没听出言外之意,冷笑一声,「又不是我把它耳朵削掉的……」

她觉得自己跑了题,望著他的脸,杏子眼中满是恼意,跺了跺脚,「你不能这样捆著我,快点给我松开。」

少年无声地将兔子拿起来,喂到她嘴边,柔和地问:「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