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罢工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因为与项目部签订合同的必定是少数人,绝大多数力工拿到的只是定额或计件工资,面对用工内部的反差,他们的不稳定情绪逐渐积累,最终酿成了罢工风潮。
有一天上午,我和随拉正在廷基索河与尼日尔河之间的二工区,与樊晋区长研究增加用工人员招录问题,有消息说,在工地的劳工正在酝酿罢工,而且很可能是全线罢工。
我心头一紧,立即与随拉驱车往项目部赶,准备同项目经理屈志涛商量如何处置问题。
在廷基索河边过渡船的时候,看到我们的一些同事在岸边徘徊,眼看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就招呼他们一块回项目部。
可他们摆摆手说,你们快去看看吧,项目部已经让黑人堵住了大门,回去了也进不去。
过了河,还有10多公里,我和随拉一边驱车赶路,一边商量,等到了项目部大门口,果然积聚着一大群人,大概有三四百人,基地大门外堆积着大块石和几根巨大的木桩,显然,车是开不进去了。
于是,我和随拉就下了车。看到我们下了车,所有的人一起发出了呐喊,“我们要签合同,否则我们不干了。”
你尽可以想象,几百人的吼声就如同狮吼吧,与吼声一起投向我们的是愤怒的眼神和激烈的手势,随拉耸了耸肩,大声说,不要干愚蠢的事,有事好好说。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我熟悉的面孔,我看到工会主席嘎马拉就站在人群的中间。
于是,我招手叫嘎马拉过来,事情远没有我想的简单,嘎马拉被几个工友簇拥着脱不开身,向我投来了急切的目光,看到这里,随拉挤过去,附在嘎马拉周围的几个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嘎马拉这才脱身走到我面前。我对嘎马拉说,我想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你们的目的不是仅仅在这里堵门吧,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最好出路。
看到我如此平静以及善意的目光,嘎马拉点了点头,说你要相信这也不是我的想法,我是让他们裹挟来的。
我说,好,现在你就告诉大家,下午两点派几个人到我的办公室,随拉和嘎马拉交谈了几句,转身面向大家,大声地说,你们要相信人事部经理,他会同项目经理汇报,解决好大家的问题的,华夏人是来帮我们修路的,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朋友,等等。
人群的嗡嗡声渐渐小了,有人带头搬去了堆积在门口的石头和木头。
我在内心纠结中吃了午饭,然后听取了项目经理的意见。
下午两点,我、随拉、嘎马拉以及罢工人员推选出的几个人一起进行了座谈。
实际上,大家都很清楚,就连我们穿的工作服也同他们的几无二致。总之,项目做些妥协,再增签了一些合同,主要是力工的领工等。
一次激烈的罢工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由于签订合同的人员仅占用工人员不足30%,矛盾的积累还会持续一些时间,以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大大小小地爆发一次,细数起来,有六次之多吧。
作为工会主席,嘎马拉总在重复地做着解释工作,他常常问我,你们为什么要签订标价如此低的工程呢?我无言以对,也许是企业的发展使然吧。
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中,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给我的脑海中打下烙印的不在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的经历,它使我如此之近地深入到了几内亚土著族人的村寨,看到了几内亚的原始朴素的本质,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
正如前面所述,那名在工地被碾断腿骨的当地修理工,在送到医院处理、办理了相关伤残补助手续后,很长时间了,几乎已经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但是,有一天,他被一辆手推车推到了项目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父母亲和一帮亲戚。
我有些惊愕,不是养好伤了吗?但出现在我面的这个修理工已经判若两人,原本高高大大、精精壮壮,此刻却蜷缩在破旧的被絮下,脸颊消瘦,面色惨白。
同来的他的父母一脸愁容,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
随拉刚好也在项目部,赶忙跑上前去询问情况。
原来,锡吉里的医院仅仅是对他做了一般的接骨处理,但却没有对准骨茬,导致他的腿骨迟迟没有恢复,而且有些变形,已经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整天卧病在床。
而他是全家唯一的儿子,全家几口人都要依靠他生存,面对困境,只有再来找到我们公司帮助,希望公司能够帮助他们,把他拉到距锡吉里东边50多公里的一处土著村寨,找一名在当地非常有名的骨医治疗,同时再能够给增补一些补助度过难关。
看到这种情况,我的心里也非常不忍,这位修理工是全家人的顶梁柱啊。
于是,我立即向屈志涛经理报告,屈经理二话没说,催促我们赶紧去,当时已近中午,我立即同随拉一起,由徐迟驾驶皮卡车,拉上他们全家向骨医所在的村寨赶去。
实际上,在几内亚施工期间,除了施工道路两侧和施工区域很近的地方,其他地方我们都很少去,一方面是时间不允许,工地工期紧,安全有要求。
另一方面是几内亚的地理和社会环境所致,几内亚人绝大多数都居住在公路沿线的村寨和城市中,离开公路稍远,都是莽莽苍苍的热带丛林和盘根错节的灌木丛,除了一些人口稀少的土著村落,各种野兽和毒虫充斥期间,未知的因素较多,有些地方更是人迹罕至,令人望而却步。
而对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除了随拉可能稍稍知情外,就连修理工的家人也不得而知,只是听说那里有一名神奇的土著骨医,不用动手术就能连筋接骨,如此这般,我和驾驶员徐迟就只能循迹前去了。
由于骨折病人不能坐着,只能躺卧,那名修理工只得躺在铺在皮卡车槽斗里的被褥上,由他的家人辅助。
前去骨医村寨的道路在离开锡吉里不远就愈发窄小了,几乎就是我们通常见过的田头小道,仅容一辆小车通行,而且崎岖不平。
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木,伸张的树木的枝杈不停地在车身上拍打着,我们这辆车就像一头扎进了树林和灌木织就的密网里,在混沌和迷茫中潜游着。
由于道路崎岖不平,再加上有时为了避免冲撞而不停地急刹车,坐在车兜里的人不免摇来晃去,对骨折病人来说,更是一种残酷的煎熬。
随着车辆的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晃动,那名修理工总要发出一声声的哀嚎,听得人毛骨悚然,尽管司机一再地小心翼翼,但这样的哀嚎一直响彻在丛林间。
在阴郁的丛林间,遍布着一些布满深绿色浮藻的沼泽地,空气中充满着腐败的、未名的气息,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物的啼呼或是啸音。
连接这些沼泽地的是一些在丛林的间隙间漫流的小溪,小溪似乎很浅,但却看不到底,小溪的底部是一些暗褐色飘摇着的蔓絮,也许是深不可测的淤泥。
总之,我们始终不敢脱离我们赖以前行的道路。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地变得更加黯淡了,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一头扎进了那个传说中的骨医村寨,原来,几内亚的土著村寨几乎同原始丛林连接在一起,或者就是原始丛林本身。
在一座掩映在树林中的泥墙草顶的圆锥体房舍前停下车,不知从哪里已经围上了一群人,这些人的装束明显与锡吉里市的人不同,简单的就是用一块格子布围裹着下身,赤着脚,稍微复杂的则是穿着花花绿绿的配饰,上面装点着一些骨质的或是羽毛类的物件。
由于远离城市,这里的人只会讲马林格当地语言,通过随拉上前联系,那名修理工在当地人的协助下,被他的家人抬进了一间房舍,直接放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上。
过了一会,那名神秘的土著骨医出现了。
看不出骨医的年龄,也许五十几吧,他的装束非常简洁,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袍,带着一顶白色的头帕,非常清瘦。
简单了解情况后,骨医便开始了工作。随拉邀我一起现场观看骨医治病的过程,带着好奇,我就站在离骨医不远的地方。
只见骨医轻舒双臂,撩卷起长袖,曲身蹲在病人的胯部,自上往下用手轻抚着,似乎在感应着伤骨的准确部位。
然后,起身给病人递过去一节褐色的粗壮草根,让其衔在口中,片刻,转身在屋角的一个黑色小陶罐摸索出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沾水撩湿,双手轻轻磋磨,然后猛地蹲身,向病人的右腿骨折处搓动着。
就在骨医的双手接触到病人腿骨的一瞬间,一声犹如从地窖中发出的凄厉的嘶叫,直接抵达人的心肺,令人毛骨悚然。
这那里是在疗骨啊,其实就是直接把骨头掰断,重新对接,而且是在病人清醒的情况下。
我实在难以忍受,夺门而逃,但那一声声凄厉的嘶叫却紧紧跟随着我,可以做到不看,但却不能不听。
我想,如果任何施工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那么这样的惨剧就不会发生,如果几内亚明天的医疗条件改善了,那么病人又何曾要承受这样的苦痛。
随拉出来向我解释,说这位骨医远近闻名,曾经在科纳克里医学院进修过,尤其对人体的骨骼非常了解,刚才噙在病人口中的是带有麻醉性的当地草药。
接骨后,还要让病人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每天都要用一些草药,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个月吧,他就会好起来的,还会是一个好劳力。
我抑制着自己的心情,平静地对随拉说,好,等他疗好了伤,还是请他到项目来工作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的伤会好到什么程度,但我愿意为他提供一个合适的工作岗位,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贫穷的家庭,他是一个贫穷家庭的支柱。
按照随拉的意见,我们支付了骨医的治疗费,又给这位修理工留下了足够的生活料理费,然后就驾车离开了。
虽然返程的路上已是一团漆黑,虽然我们的车还差点陷进了沼泽地,但我一路上都在思考,更多的是换位思考。
我们能承受的生活的磨难,大多只是阶段性的,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个月后,那名修理工在他的姐姐的陪同下来到了项目部,看他走路的姿态,几乎同正常人一样。
但是随拉告诉我,上次的接骨并没有完全成功,他已经很难再干力气活了。
应他们的要求,在征得项目经理的同意后,我们最后为他支付了一笔抚恤金,他的姐姐要把他带到科纳克里去了,祝愿在家人的扶助下,他能够安静平和地面对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