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医院很安静,住院区里大部分病人已经休息了,但是梁希晨还没有睡,他乖乖地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等待着他最想见的那个人的到来。
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何棠推着秦理进了房间,光线昏暗,梁希晨很努力地扭着头,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秦理却轻而易举地因为床头灯的照射而看到了病床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仔细地看过他了。
就算这少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都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一眼。
如今看来,梁希晨真的长大了许多,他的眉眼五官渐渐地长开了,还进入了变声期,秦理想,再过四年,他就成年了。
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何棠把秦理推到病床边,一直陪着梁希晨的护工退了出去。梁希晨盖着薄被,羞涩地向他们笑笑,开口叫人:“秦理哥哥,何棠姐姐。”
他面色红得不正常,体温还没有退下去,何棠伸手抚上他的额头,问:“挺烫的,希晨,还难受吗?”
“还好。”梁希晨摇摇头,大眼睛眨巴眨巴,“白天时头很疼,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
他笑得很开,转头看着秦理,说:“秦理哥哥,你和何棠姐姐来看我,我真高兴。”
秦理的神情却一直绷着,他默了一会儿后,摸了摸梁希晨的头发,说:“都发烧了还高兴,脑子烧坏了么?梁希晨,你上次是怎么答应孟老师的,你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可你做到了么?”
梁希晨约摸看到秦理生了气,嘴角也挂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说:“我就是一次导尿没消毒……”
“一次都不能马虎!”
他语气有些严厉,何棠拍拍他的肩,说:“阿理……”
秦理看了梁希晨一会儿,见少年眼里雾气凝起,嘴唇都抖了起来,他放低了声音,“不要哭了,男孩子哪有你这样爱哭的。”
他抽了床头柜上一张纸巾去给梁希晨擦眼泪,说:“梁希晨,你忘了我和你的约定么?”
梁希晨呆了呆,旋即就破涕为笑,说:“没忘!”
这时,有护士进病房要给梁希晨导尿,何棠是女性,留着不方便,就走了出去。
等到护士出来,何棠想了想后,没有再进去。
她想让秦理和梁希晨单独相处,总觉得,他们之间有许多故事,而其中有些事,秦理并不想让她知道。
其实,何棠是有些意外的,因为看到了秦理对梁希晨的亲昵,她越发觉得当初秦理排斥少年的举动极其匪夷所思。
一直过了一个小时,何棠才走进病房,她缓步走到病床边,发现梁希晨已经睡着了。
秦理就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阿理。”何棠小声喊他。
秦理回头看到她,“嘘——”了一声,他又看了梁希晨一眼,帮他掖了掖被子,说:“糖糖,我们回家吧。”
这天晚上,秦理没有去复健,他说他想要游泳。
何棠坐在泳池边,看着关敬推着秦理从男更衣室里出来。
两个人都赤着上身,换上了泳裤,月光透过泳池顶端的透明玻璃钢屋顶洒入泳池,灯亮得不多,能看到水面上泛着闪烁的光。
何棠想要去帮忙,关敬说他一个人就可以。
他是用抱的将秦理抱到入水处,那里有不锈钢扶手,秦理坐在台阶上,左手抓紧扶手,关敬稍稍搬动了下他的身体,他就滑入了水中。
何棠一直看着他们的动作,心里有些紧张,可是一会儿以后,她就看到秦理仰身在水面上,左臂掠过头顶一下一下地划着水,慢悠悠地游了起来。
关敬似乎得过秦理的吩咐,见没有问题后,他就退了下去。
偌大的游泳池里,只余下秦理在池水中缓慢游动,掀起了一波一波浅浅的浪花。
何棠抱着膝坐在泳池边,视线一直追随着他。
秦理真的很瘦,很苍白。因为仰泳的关系,他的肋骨突出得十分明显,枯瘦的右臂和双腿则怪异地浮在水中,丝毫都没有自主运动,尤其是他的两只脚还是呈内八的形态,静静地拖在他的身后。
十分钟后,秦理游到了距离何棠十来米远外,何棠发现他突然停了下来。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不动了。
何棠“嚯”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秦理,她喊他:“阿理!”
他没有动,也没回答,就那么仰躺在水面上,漂漂荡荡。
何棠根本就没来得及思考,她甚至忘了去叫只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关敬,她快速地脱掉凉鞋,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
何棠是会游泳的。
尽管已经十几年没有游,可是在6岁以前,她是碧湖村孩子们中的小蛙女。
全身没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何棠有过一丝惊慌,但很快,这惊慌就被更强大的念头推倒了,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她,她要赶紧去秦理身边,她要去救他!
何棠奋力地划动手臂,两条腿蹬得飞快,把水花踢得老高。她穿着短袖T恤和家居短裤,并不会妨碍划水,没用多久,她就游到了秦理身边。
抓住他右臂的那一刻,何棠的一颗心才松了下来。
秦理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他猛地喝进了一口水,继而大声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就令他难以保持身体平衡,身子一歪整个人就往水里坠去。
何棠使出全身的力气抱住了他,她大声地喊:“阿理!阿理!”
秦理的左臂盲目地挣扎着,终于被他抓到了一截浮标,他紧紧地握住,思维回转后他猛吸了一口气,才算是稳住了呼吸。
扭过头,他惊讶地看着身边的何棠,她的左臂腋下环着一截浮标,使得身体不会下沉,右臂则牢牢地圈着他的身体。
她头发早已浸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神情慌张又焦急,见到秦理扭头看她才松了一口气,吐出了几口水。
两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紧拥着浮在水中,俱都深深地喘着气。
好一会儿后,秦理才开口:“你没事吧?”
何棠愣愣地摇了摇头,问:“你呢?”
“我没事。”秦理眼神有些闪烁,他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懊恼自己的疏忽,说,“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上岸。”
何棠点点头。
安静的氛围中,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何棠的心跳终于恢复了平静,她看着面前秦理濡湿的脸庞,月光下,清水中,他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着眼睛眨动而滴滴落下,极是魅惑。
何棠近乎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明明近在咫尺的秦理在她眼中就像坠落在人间的一只妖,遥远而陌生。他的肌肤白如瓷玉,还缀着莹莹水珠,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愁绪。
何棠知道,这愁绪是源自梁希晨。
她忍不住问:“阿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希晨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理收回视线看她,问:“你真的想听?”
何棠点头。
“即使听过这个故事,我将变成一个你不认识的秦理,你也要听?”
何棠一愣,还是点了点头:“不会,你不会变成我不认识的秦理。”
“我说过,你还不了解我。”秦理轻叹一声,说,“上去吧,洗完澡回房,我告诉你。”
何棠没有想过,28岁的秦理和14岁的梁希晨的渊源起始于7年前。
那时候是世纪之交,秦理创业不久,他只是一个18岁的少年。
D市地处东南沿海,经济发达,中小企业遍地开花,18岁的秦理创业初期是向秦树借来一笔钱,在市场里租了个小摊位做生意。
生意并不好做,但是却让他认识了许多人。而通过这些人,秦理似乎找到了一条在他看来能够快速致富的路子。
他开始做民间抵押贷款,俗称放高利贷。
秦理是个聪明的人,做这一行也需要眼力及手段,几个月后,他就从许多放贷者中脱颖而出,成了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一个人。
有人想要短期借钱,都会被介绍去找那个坐轮椅的小青年。渐渐的,他的顾客越来越多,甚至手头有大笔资金的人也来找秦理,他就顺便做起了集资。
他放的贷从几千几万起步,逐渐到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地步。
那时候的秦理真的太年轻了,关于是非黑白,正义邪恶,他虽然知道,却无暇顾及。
他只是一门心思想要快速地赚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想要让人家知道,虽然他身体残疾,却不是个废物。
两年时间,他见过多少嗜赌成性的人,还有吸毒者和做生意需要周转的人。秦理唯一不做的生意是别人抵押房子为了治病,碰到这种人,如果对方实在需要用钱,秦理甚至会花比市场价高一点的价格买下他的房子。
但是那时的房子很便宜,一张房改房的房卡,60平米,几万块就能买。
很多人还不出钱,秦理就收了他们的房子,他一点也没意识到什么,两、三年后这些房子在他手中售出,价格不知翻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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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原始财富是建立在许多家庭的支离破碎上的,可是年轻的秦理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只是很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存款数额以飞一样的速度飙升,心里得意又满足。
事情终结于秦理21岁那年。
梁鲁生有赌瘾,不仅丢了工作,还跑了老婆,给他丢下了一个年幼的儿子梁希晨。
梁鲁生把住房抵押给秦理,借了5万块钱。
他输光了钱,又不肯搬家,秦理让他拖了几个月,直到有人要买那套房,秦理才派人去和梁鲁生谈。
梁鲁生喝了酒,抱着梁希晨坐在窗台上闹着要跳楼。
混乱中,年仅7岁的梁希晨掉下了楼。
梁希晨被医生宣判终身高位截瘫、无法行走的那一刻,秦理决定收手。
他开始用赚到的钱做餐饮,继而做工程,缔造起了属于他的王国。
在生意场上他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并且还积极地做起了慈善。
可是,这无法掩盖秦理人生中有一段黑历史的事实,那三年,是他再也不想记起的悲伤记忆。
偏偏,他的财富就是靠这三年起的家,这令秦理十分矛盾。
而梁希晨,就是秦理不堪回首的记忆里,最狠重残忍的一道疤。
这个将能够走路视作人生终极目标的青年,却间接地让另一个男孩永远被禁锢在了轮椅上。
这是一个污点,令秦理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何棠终于知道,秦理不是排斥、讨厌梁希晨。
而是,他根本就不敢去面对他。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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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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