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其他地主不同程度地被抢割了许多谷穗,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跑到商玉斋家哭诉,老爷子一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他说:“我和他早已经断绝父子关系,我恨不能他马上死,谁能把他宰了,我给他五百大洋!”所有的人只有哑巴吃黄连有口也难咽。
商玉斋早已说过和自己的二儿子脱离关系不假,但是谁都知道上一次就是他偷偷通知儿子,让儿子躲过了一劫,但是此事没有对证。
好在是商玉斋的损失最大,旁人不好说什么,都把这口气咽了。
割谷秸远比割谷穗容易,两天的工夫所有的谷秸都躺倒在地里,因为天气晴朗,于广源暂不往家拉,等谷秸干透了再说。
晚上于广源照例准备了完工酒,这一次的主菜是鱼——龙吟河里的红尾鲤鱼,老吴用叉子叉的。
于昭湘终于结束了高小生活,学校和他自己都松了一口气。
于昭湘对于上学从来就没有感兴趣过。相反,对于夹鸟、套兔子却是极为上瘾。于广源为此事曾经找过韩晋,告诫韩晋不要教他这些杀生的营生,韩晋答应了。
凤鸣镇的兔子和鸟越来越刁,有时候好几天捉不到只兔子,庄稼成熟了,鸟儿也夹不到。
于昭湘的嘴里淡出鸟来,眼睛看着天上的大雁和从地瓜地里窜出的野兔,呆呆地,直直地。
昨天傍晚,他和老吴下完套子后,老吴告诉他晚上可以去龙吟河叉鱼,于昭湘大喜过望。
于昭湘住在奶奶王氏住过的后院,从后院出来,在过道的东墙上有一个偏门与场院相通,便于住宅与场院之间相互照应。这样的设计,受益最大的是于昭湘,他可以不用走大门口就可以随便出入场院。一吃完晚饭,于昭湘迫不及待地从偏门来到场院里,老吴已经把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两个立即向着龙吟河进发。
漆黑的夜晚,龙吟河上映出繁星点点,夜色中,于昭湘看到一只渡船随便横在水面上,听到船篷里传出如雷的鼾声。
船老大姓周,四十多岁,因为家贫一直没有娶妻。
在龙吟河上划船一年有四个月的好日子,每当阳历七月或者八月,雨季来临,大水没过石板桥,南北两道大堤的缺口堵上,船老大的生意就来了,所有过往龙吟河的行人一律乘船,单身一人无论老幼统统五文钱,货物另算。
老吴选好了一处芦苇不多的地方,点着了一根可能是蘸了油的松木棍子,松木棍子呼呼燃烧着,偶尔发出“啪啪”的声响。
老吴把燃烧的松木棍子递给于昭湘,告诉他照着水面,而他则手提火叉向水里细细观察。不一会儿,他猛地举起火叉向水里叉去,火叉上好像叉着了什么东西似的左右摆动,老吴把火叉向水底下摁了两下,再举起来时,火叉上赫然有一条大鱼。
这条鱼的尾部呈火红色,足有十几斤的模样。
于昭湘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老吴从叉子上取下鱼来,又从岸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枝穿着鲤鱼的腮,提着往家走。耳边又传来了周老大如雷的鼾声。
鱼是老吴亲自烹调的,他把鱼一剁两半,鱼头和鱼骨做成了酸辣汤,鱼身和鱼尾上的肉则被他细细地剁成了鱼肉丸子。这一桌上其实不再需要什么下酒肴了,光是这条大鱼这几个人也吃不完,但是广源的妻子李氏还是炒了几道小菜。
领头的短工姓薛,人们习惯叫他老薛,是商芝镇薛家庄人。几杯酒下肚,老薛来了心情,他招呼所有的短工站起来,端起酒盅一起向于广源敬酒,诚恳地说:“于东家真是大善人,我们几个不但在这里挣到了两倍的钱,而且在这里吃到了从来没有吃到的东西,说实在的,在别人家干活,白面饽饽管够也就是了,在您这里,鸡鸭鱼肉我们吃了个遍;说实在的,兔子肉、鲤鱼我们也吃过,但是这么好吃的兔肉和鲤鱼我们从来没有尝过;说实在的,我们几个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有一个口头语,动不动就“说实在的”,话说得不太完美,但是看出来是发自肺腑。
众人听他啰里啰嗦,正感到不耐烦,于昭湘突然打断他的话说:“说实在的,少说几句吧。”话刚说完,众人都笑了,于广源也忍不住笑了。
自从于昭湘搭上韩晋之后,话明显地多了,脾气也变了许多,以前和谁都不拉呱,现在能和任何人说上几句话、开几句玩笑。
“商玉斋现在怎么样了?”于广源仍然忘不了他关心的问题。
一个商姓短工说:“商玉斋倒没怎么样,还在炕上趄着养病,倒是他的儿子商志英真是了不得,听说他成立了一个叫赤卫队的团伙,在跑马山当起山大王来了。听说他们有一百多号人,好几十杆快枪呢,不是前几年扛红缨子枪抡大刀的时候了。”
“县里的老爷们不管吗?”
“管?谁敢管?”另一个短工插言道,“整个平原县城就那么几个警察,一听见商志英的大名,腿肚子都朝了前。”
“不是还有个郑凤池吗?这次怎么没有找他?”
“怎么没去?”这个短工接着说,“商老爷让他的三儿子商志豪去岩中老家找他,您猜郑凤池怎么说?”
“怎么说?”
“郑旅长说好人都叫商玉斋做了,熊种(方言:坏蛋)都叫他一个人干了,说到底他们是爷们,我今天杀了商志英,明天商玉斋就可能找我报仇。谁想郑屠这么一个莽夫也能想到这些道理。”
另一个短工起来反驳他道:“莽夫?没有三拳两脚能干上旅长吗?郑屠心眼子多着呢,他知道商志英的队伍打他一个旅肯定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但是一百多号人拾掇郑屠的老家还是办得到的。”
他们闲聊了好一阵子才罢。于广源觉得从这几个短工身上了解到了许多事情,他觉得这些短工中还真有见识不凡的。
过了几天,高粱熟了。于广源又叫商志忠回了一趟老家,再把这四个短工请回来帮着收高粱,工钱仍然是一天两吊钱——尽管这时候短工的工钱普遍是一吊半。
高粱一直是凤鸣镇人的主粮,而且高粱秸(俗称秫秸)也是盖屋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所以种植面积较大。于广源家种了二十多亩。
往年于广源不用雇这么多的短工,但是于广源隐隐觉得今年的形势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得想办法躲过去。尽管河阳县还没有听到有商志英之类的人物出现,尽管河阳县不光有公安局,还有保安大队,然而形势的发展谁能预料到呢?平原县不是还有郑凤池吗?他对于商志英尚且忌惮,真到了危急的时候,保安大队又有什么用呢?
于广源觉得雇这四个短工钱花的不屈——不仅干活为他干活,还无偿地为他提供许多有用的消息。值!值得很!
但是凤鸣镇上的地主们对于广源有了意见。因为自从他开了一天两吊钱的先例,现在每天一吊半的工钱都不好找人干活了。碰到有人向于广源诉苦的时候,他都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摇着头说:“没办法,人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了,啥活都不想干了,老少爷们,告罪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于广源每天都能从这些长工口里得知商志英的队伍的进展情况。
海右省曾经给郑凤池下过命令让他剿灭这支赤卫队。然而,跑马山方圆五十多里,在平原县境内的部分尚且不到总体的四分之一,其余的四分之三在王集县内,在这样一座大山里,别说藏个百八十人,就是千军万马也绰绰有余,郑凤池的几百人马放进山里就像几只蚂蚁爬进一个大麦穰垛里。
郑凤池在平原剿匪,商志英带着队伍就进入王集县,当郑旅进入王集县时,商志英又退回到平原县,还顺手把平原县公安局鳌头分局一锅端了,缴获了二十多支长枪。当郑凤池集重兵于跑马山准备全力以赴与商志英决战时,他的老家又传来消息,商志英的队伍正在围攻他的老家,幸亏一个排的卫队借助有利地势拼死抵抗才力保家园不失,但是他的老娘吓得一病不起,他的掌上明珠郑玉箫更是被惊得晚上不敢睡觉。郑凤池一下子慌了神,他连夜带着一个营的兵力回老家看望他的家人,整个围剿草草收场。
商志英在整个平原县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会使双枪,打天上的飞鸟基本不用抬头,凭借灵敏的耳朵判断鸟的位置,一枪打去,子弹穿鸟的双眼而过;也有人说,商志英会六丁六甲、奇门遁甲之术。
更加神奇的是有人说商志英会调动鬼兵。
跑马山在春秋时期就是古战场,晋曾经率领宋、鲁、郑、卫等八国诸侯在此同齐侯大战,当时死伤无数,尸横遍野,传说这些亡灵无人掩埋祭奠经常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出来活动。有个人在一个风雨之夜就曾经听到过马蹄得得、杀声震天,当时把这个人吓得昏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商志英就会调动这些鬼兵!
传说归传说,但是以商志英领导的平原、王集、岩中三县的农村赤卫队确实是轰轰烈烈地开展开来。
农历九月下旬,在一个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里,商志英召开了三县支部书记会议,提出下一段的任务是减租减息,出席的代表多达六十人。
减租减息首先在商芝镇展开,而商芝镇首当其冲的就是商志英的老爹商玉斋。
当一个赤卫队员去商玉斋家告诉他要减租减息时,商玉斋躺在床上喘着粗气道:“减、减、减、使劲减,我也不知道这日子是给谁过下的!”
赤卫队规定所有的地亩一律减租三升,所有的高利贷统统作废。面对着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赤卫队,平原县绝大部分地主都采取了忍气吞声的办法。
减租减息的口号迅速传到与平原县一河之隔的河阳县,河阳县的地主可不管这一套。养马打差,种地纳粮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古训。凭什么减租?门也没有。
在凤腹埠以北的周里镇有一户人家,家有良田千顷,是河阳县最大的地主。这户人家姓周,当家的人称周百万,他的家就是一个小型的城堡,豢养着三十多个家丁,拥有一挺机枪和三十多支长枪。当减租减息的口号传到他耳朵的时候,他鼻子“哼”了一声说:“狗肚子能盛下二两香油?一帮叫花子还想坐金銮殿,作死啊!”他对人扬言要与穷鬼们决一死战。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群扛着长枪的队伍悄悄渡过龙吟河、翻过凤腹埠,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周家城堡的墙下,十几只抓钩一起抛向墙头,紧跟着十几个矫健的身影沿着绳子迅速爬上城墙。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城门打开了,碉堡上的机枪也随之响了起来。
但是机枪只是响了几秒钟,一颗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从碉堡的射击孔里钻进去,机枪立即哑了火。
这些训练有素的人迅速冲进各个房间。不久,周家的几十口家人和三十多个家丁一起被带到了周家的会客大厅。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进来,他身穿一身灰布制服,腰间扎一根宽大的皮带,头戴一顶八角帽,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但是眼波所到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年轻人在靠北墙的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坐下,看着几乎软瘫的周百万说:“我是商志英。”
声音虽然不大却似在屋里炸响了一个惊雷,所有的家眷和家丁顿时一阵骚动。
商志英一点也没有把骚动放在心上,继续说:“周东家,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在周里一带盘剥百姓,欺压良善我们一笔笔给你记着,希望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倘能如此,我们赤卫队既往不咎,如果痴迷不悟,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客气。”
周百万一脸死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赤卫队缺粮缺枪,还请周东家赞助一下。”
看着周百万一声不吭,商志英又说:“不劳东家动手,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万大洋,另外还有所有的枪和子弹我们都将带走。——虽然东家出了钱和枪,但是事情一码归一码,减租减息还是要进行的。”
说完这些话,商志英对着软瘫的周百万拱拱手,带着所有人离开了周里——从进攻到撤退总共没有两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