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夏日的天气如此沉闷, 暴风雨大概就要来临了罢。

行人纷纷寻找安全的地方避雨去了。

但冷升执意要继续赶路,所以马车依旧前行在寂寞无聊的道路上。

距离西雍已经越来越近了,陈向东的神情也越显得紧张。

他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洛阳了。

当年年仅十三岁的他随着秦大哥来到汴京。从那时候开始, 他才感受到另一种人生。秦大哥不仅请到太医救了他的命, 更是请来名师儒生教他诗书。

待他考中秀才之后, 又安排他到乐凡镇去。

这样恩情只怕今生今世他也还不了了。

小时候, 他的母亲常常将他抱在怀里, 反复向他诉说起,父亲对他宠爱有加。说是他父亲常常抱着他,说他聪明伶俐, 漂亮乖巧,给他请了江宁最好的老师。只是当时他太小了, 那些事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

虽然总觉得母亲是在哄他, 但是心底已经模糊的亲生父亲却是那样可亲那样温暖。

那个时候, 他脑海里已经将秦大哥的身影跟自己的亲生父亲重叠在一地起了。

至于母亲,这许多年来, 他只是在成亲的时候,请她到乐凡镇来。可没过多久,她便独自回去了。

现在,自己事先没有一丝的讯息却要突兀的回到那个不是家的家中。

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又一无所有, 如此的落魄却在阙别经年之后眼巴巴的又来攀附, 突然觉得好羞愧。

他不仅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而且更是愧对活着的所有的家人。

在刚刚踏入西雍的地界, 暴雨终于来袭了。风雨铺天盖地的倾倒而下, 肆意的遮盖了一切。

昏暗的天空,泥泞的道路, 两旁在狂风中挣扎的攀天巨树仿佛就要倒下,这让车上的四个人暗暗心惊。尽管关上车门,放下了车帘,但是雨水还是从缝隙中泼进来。

陈向东数几次忍不住想要支起车窗向外观望,看看莫愁山庄是否近在眼前?

莫愁,莫愁……

可是活在莫愁山庄里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快活的呢?

也许……

他突然想起付明光一再的肯请。

是啊,也许他随着付大哥一起回到都城,就住在他的别院里。跟付明光生活在一起,事实上他们曾经在一起。可是,江宁之行后,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与付大哥每日读书赏花,畅谈心事,难道不是人生乐事么?他还可以把母亲接过同住,岂不更胜于住在这个莫愁山庄。

可惜,他不能,不能……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他不能够那样淡然的面对着,不能够再对一切不懈一顾。

付明光啊……付大哥……

陈向东双目迷茫,几近神魂颠倒。

纵然冷升他们唤他好几声,也尚未回过神来。

终于他们到达了莫愁山庄。

但当陈向东踏进莫愁山庄主屋的一个小厅时,他还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

不仅是陈向东,甚至连冷升他们也感到惊讶。

因为听陈向东的话里行间,无不显出莫愁山庄的气派和奢豪。

事实上,从莫愁山庄的规模格规来看,确实气势宏大。

极目望去,在狂风暴雨的肆意下,衬着昏暗的天空,背山靠水的莫愁山庄比之西雍的其他庄园,当真是犹如君临天下睥睨群庄了。

然而当车马驶进庄园,来开庄门的仆佣竟只一人。

一路由主屋大堂到旁侧的小厅,冷升更是惊讶之极。四下摆设的桌椅家私粗陋不堪,连照明的也只点了一盏油灯。

那些雕梁画栋都已经残破掉色,但是冷升敢用脑袋担保,这庄园确实曾辉煌一时。只是现在,莫愁山庄竟然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或者说,一个残破的空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说冷升了,陈向东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哩。

“娘,是我,我回来了。”

鬓边早已贴了少许银丝的慧娘,想要伸手去抚摸自己的孩子,可是颤抖着手却无法贴近。她无法忘记她是一个怎么样懦弱无能自私无情的母亲啊。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想去看他,心里越是渴望却越是退缩。

她太不配了……不配啊……

“玉郎,玉郎……你可回来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哎——身上怎么这么湿啊?”

“外面在下大雨的关系,家里怎么会——”

“唉呀,你回家怎么也不先写封信过来,我也好打扫房间啊。这几位是——”

冷升不待陈向东介绍,忙向前道:“小侄是向东妻室的堂兄,说起来,咱们还是亲戚。”

陈向东抿住下唇,这个该死的冷升,怪不得要抢着说话。

慧娘忙笑道:“原来你是媳妇的堂兄啊,真是太失礼了,快快请坐。这二位是——”

又不待陈向东开口,冷升更是抢着说道:“他们二位是堂妹夫朋友的……朋友,因为向东在乐凡镇大病一场,偏偏他又持意要回家。路途虽然不远,但是付大爷还是担心,可他自己又有要事,就请了二位朋友送堂妹夫回家来了。”

慧娘大吃一惊,此时也不顾什么,双手在陈向东肩膀上摸了摸,急道:“玉郎啊,你生病怎么不告诉家里啊?病可好了么?阿弥陀佛,我一定要去拜拜菩萨才行啊。”

“娘,我没事了。”

“你……娘子呢?你怎么不叫她一块回来?”

陈向东顿住了,他张着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冷升长叹道:“亲家——我堂妹她福薄,早在几个月前就因病亡故了。妹夫更因悲伤过度,才会卧病在床的啊。”

“什么?!”慧娘不由的失声。

陈向东怒瞪着冷升。

可是转念一想,也许这样也好,他毕竟是一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冷升也算是好心帮他掩饰了。但是这话由冷升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极为难过。

几个响雷过后,风雨很快的便小下来,最后只有几丝细雨在默默的飘摇着。

陈向东几个人用干布拭擦了身体,又坐了好半晌,才见一个女侍端上热茶。

陈向东不由的四下打量,想起早在几年之前,厅堂方丈之内,侍从便有数十人。如今就剩下这般光景,母亲在这里过日子,怎么捱这凄凉啊。

不过,大家相谈片刻之后,了了数语,一切便都明了。

原来,自莫祥麟死后,便由其独子莫骏接手家业。

奈何天不从人愿,生意一落千丈。

就象鬼使神差般,做什么赔什么,不单挣不了钱,反而倒赔出许多。想莫骏也是满怀热诚,有万丈的雄心壮志,怎么接受得了如此的打击,大病一场,至今尚卧床不起。

“大少爷他都病了三四年了,请了无数大夫,花光了家里的钱。县府里的宅子都卖了,别说田地了,连这庄上的家俱摆设也没剩多少,你大娘为了他,把自己养老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可是你大哥的病,现在一日比一日严重,大夫说他只怕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慧娘捏着粗布袖子暗暗拭泪,心想世间的荣华富贵怎么可能在一夜间便离得如此遥远。

“大娘,还有二姨娘,三姨娘她们呢?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如今,庄里也只有夫人,我,还有大少爷少夫人,连佣人也只有丁马勇和晓春这夫妻两了。亏得有大少爷的孩子,这庄里还有几分生气。”

有时候,走在空荡荡的回廊,她都感到有些害怕。

陈向东愈发觉得自己回来的唐突了,更是坐立不安。

忙又问道:“娘,大哥他病了,庄里这几人又靠什么生计啊?”

“还不是靠着祖坟边上的几亩薄田,只是大少爷每日的药费便占去了大半。为此夫人竟然也亲自纺纱织布贴补家用。一家人辛辛苦苦,这才维持下来。”

陈向东一听,这样一来,他又怎么能有脸面留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