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皇帝,还能想起许多年前的心情。
当年二皇兄领了八岁的孩子塞给自己时,他并未拒绝。天光帝对祗絮邠炎向来有求必应,自己便也默许了二皇兄将人送到自己的羽翼下以求庇护。只是他的脾气向来算不得好,愣生生让人把那样小的人关在宫外一个时辰有余,风不很凉,但来往的风凉话想必定叫人神清气爽。——那时他未曾想过这么小的人能否理解来往路人的碎语与他刻意发泄的手段。
后来,他们似乎都刻意不记得这样的初见了。
初到上书房成为太子伴读的孩子很难让人把他当作孩子,关于这方面的原因端王也只是略提过一句,祗絮明宸便当他真是因家中不幸方对外界产生排斥。从来不发一言,对所有人都礼节毕尽到冷漠,不足掌大的稚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安静的美丽。偶尔,少年的太子会看到那双埋在低垂的羽睫下的眼中闪逝的清高与抗拒,甚或是天下自诩淡泊的所有文人所共有的对俗世近乎厌恶的孤傲。那时他才明白,这个表面乖顺的孩子并非后来才拒绝接受,而是对除了他愿意接受的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有着类似本能的捐弃。小孩子的风骨源于血脉,幼小的韵歆也不会是一介骚客,所以在太子十六年的生命里,首次出现了一个这样引人注目、发人探寻的人。
然而韵歆究竟没有太过特殊的身份,他也不至于为还是无知幼子的人操心太过。那时影妃还是新妇,阖宫皆知从暗卫封为青宫正妃的段影衣所受的无上荣宠。太子殿下活得幸福祥乐,对于那个惹他好奇的小小伴读,自然远不如对娇妻上心。只是后来祗絮明宸才明白,如果那时他选择毫无保留的关怀,便不至于今时仍对那人的来处一无所知。
后来卫国为与君翙求和,遣送质子卫晴入京,天光帝许其往上书房读课。外邦来人,自然难免受到皇室贵胄的欺压。
贵为未来天子,祗絮明宸的身份使他矜持地袖手旁观,而因年岁渐长而稍稍掩去了气息的寡言少年也未劝进或是出手。然而那日他依旧沉默地走出他的身后介入人群之中,难得抬起头来直视他人的无波双目内尽是凛冽的威仪,震慑神魂。太子认得那气概,但不确定那是否能盖过君翙皇族血脉。
于是他向前一步,将光彩夺人的少年与卑微黯淡的卫国质子挡在身后,道:“卫世子乃本朝贵客,孰敢无礼?”那时候,喜在上书房寻衅滋事的人,总是天光二十一年同宇文承一并作乱终落败绩的幻王一众。
当年的少年用目光叫他出头,眼中刚硬如同命令一般,后来对他道:“臣属非为良善之辈,只殿下与大殿下间不宜过久和缓,,否则易使陛下费心猜度。臣不自量为殿下寻找契机,只愿替殿下略尽绵力,兼而搏以仁爱之名,请殿下勿见罪于臣。”是了,因天光帝的皇位来得并不正统,以故总有多疑之心,这样的说辞的确合理,他的确能够体会到虽然冷漠的少年竭力表以忠心以求信任的意图。只是当时并没能看清那些表象之后的一颗乞求安定的心。他只是说:“你进东宫时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跟本宫说话,可尚能忆及否?”少年沉默后道:“臣忘记了。”
然而如今的人主已然忘记,当年心似古井面如止水的少年是在何时惯于挂上一副笑脸,无论何时都镇定凉薄的从容取代了他所熟知的冷漠。相比起来,那过于安静的冷漠反而更适合这早熟的少年。
民间痴男怨女对于这人的容貌与才气的传唱一直未曾断绝,直到如今也依旧未变。但他觉得,无论是带一点幼稚的成熟,还是后来悄无声息的逆转,无论是当年提笔挥就文不加点的才气,还是后来搁笔不题的江郎才尽,无论是当年杏林中横笛而立,还是后来面无表情地焚尽曲谱,少年人为的,都是他们那个鹤发童颜的老师而已。——老师希望他像个孩子,老师希望他才华横溢,所以他是个名动天下的孩子。老师不在了,那几乎已成为真实的伪装自然褪下,换上现实中明智的面具。从衡阳到京城,他或许认为唯一值得的,便是遇见了幽无明罢。
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发觉,但祗絮明宸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个从未得到印证的答案。
那是在天光二十一年的阳春,库里取出的紫葡萄刚刚到他手上,这种勉强存过冬天的果子不见得好吃,只胜在稀奇,他便着人去寻韵歆一同尝鲜。一直未寻到人,他竟然有些慌张,但强自按下心情在东宫静待。直到薄暮时分他听人来报才匆匆赶到课室,看到少年人单薄的青影嵌在古木窗棂里,斜映残阳。
太子走过去,与他的伴读一同眺望欲坠的红日,两人的轮廓镀上光晕,甚似围绕篝火的神像。
“这里,本来有一只秋千吧?”韵歆说。
太子道:“是啊。当年你还小,便特意为你扎了一只,只是你不喜欢,所以便拆了。”
韵歆摇摇头:“臣很喜欢秋千。只是那秋千并不是为臣扎的,所以臣从来不用。至于为什么拆……殿下也不必逞这一时口舌之快了吧?太子妃殿下会听到的。”
太子将装盛葡萄的水晶盘递到少年眼前,道:“怎么了?”从影妃亡故一直到他续娶王相之女,这段时日他总对身边的人患得患失,以是高高在上的皇储竟显得意外卑微。他的伴读接过果盘置于石桌之上,垂目剥开果皮,道:“臣记得初入宫那年,太保与臣初识。彼时臣与诸多平民一般对神明深信不疑,而老师告诉臣,建国之前需要同样的信仰凝聚力量建立新制,神明,也只是统治的工具而已。和日暮宫一样。”指尖被染成紫色,少年将剥好的**果子放回盘中,从袖中取出精致的丝帛擦拭,“老师说从他家中所录的文献来看,而今的君翙较之本初早已面目全非。臣尝诵僧肇所著《物不迁论》,以为得理,如今看来,没有什么逃得过改变。”
太子死死盯着少年的动作,那白玉般的手指已被摩擦得绯红,而拿住丝帛的另一只手却仍在用力擦拭。他突然觉得,他的伴读用力想要擦掉的,并不是那在库中封存过年的瓜果汁水。他认得那丝帛,太保家乡的上好玄丝,禁宫之中除了自己与韵歆,似乎只有与之私交颇好的国师与皇帝才有。
“殿下,臣再说最后一遍,臣愿为殿下驱驰,死而后已。”少年手一松,千金一尺的玄丝坠入尘埃,“所以臣送了老师一程。殿下迟早会要臣做的,对吗?”
——连神明亦无定数,还有什么不可以改变?
祗絮明宸一直相信,影妃母子故殇若非有韵歆相伴,他不会走过来。所以他其实明白韵歆想要在举目无亲的世俗里寻求归属的不二忠心。这世上只有他和他知道再也没有太子太保幽不赏。他知道他早在入京时便已选择用平凡自由易取一片那未必能得到的归属,可他不明白,他对他而言,能算什么?
早在续弦王氏时他便告诉了天光帝自己的立场与想法,纵然给他带来了杀身大祸,可他知不知道?相不相信?甚或,在不在意?
他想要告诉韵歆,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在他面前就没有主君的姿态了。他不希望他们只是君臣,只是同窗,只是友人。而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忠心。
只是他身上的,属于君翙皇室的自私,让他从来不能放过他。仅此而已。
感歆元年三月,皇帝应众朝臣之意下诏甄选官家女子入宫禁,礼部酌办。
同日,距京不远的江下急报涝洪侵肆。这连绵数月不止的雨期,终于见了成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s.
俺觉得,其实我很勤快的。作为一个新人需要鼓励啊嗯,有没有人愿意看了给点建议什么的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