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备嫁妆
“四姐,应春昨天跟我说,你们情同姐妹,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应该要备一份嫁妆。这话一点都不错。”七姑奶奶说,“我想,仍旧你自己去挑,大家的面子,你尽管拣好的挑,不要客气。说老实话,几千两银子,应春的力量还有。”
罗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藉为补报,所以不必说客气话。不过,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破费,因而这样答说:“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我不能不领。不过,东西也不在乎贵重,只要欢喜就好,你说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说,“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
“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旧到昌发去好了。”
昌发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罗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买的,“好!就是昌发。”罗四姐说,“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另雇一辆马车,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
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老板姓李,一见老主顾上门,急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罗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请里面坐,里面坐。”
“我来看堂木器。”
“喔,喔!”李老板满脸堆笑,“是哪里用的?”
“房间里。”
所谓“房间里”是指卧房,首要的就是一张床,但既称“一堂”,当然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李老板便先问材料:“罗四小姐喜欢红木,还是紫檀?”
“当然是紫檀。”
“罗四小姐,你既然喜欢紫檀,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不可错过机会。”
“好!我来看看。”
李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进门便觉目眩,原来这些堂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
细细看去,华丽精巧,实在可爱,“这好像不是本地货色。”罗四姐说,“花样做法都不同。”
“罗四小姐,到底是顶呱呱的行家,”李老板说,“一眼就识透了。这堂木器是广东来的,广东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另外还有来历,说出来,罗四小姐,你要吓一跳。”
“为啥?”
“这本来是进贡的——”
“进贡?”罗四姐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说,原来是皇帝用的。”
“不错。”
“李老板,”罗四姐笑道,“你说大话不怕豁边?皇帝用的木器,怎么会在你店里?”
“喏,罗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当然有个道理,你请坐下来,等我讲给你听。”
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会做生意,用的伙伴、徒弟亦很灵活,等罗四姐刚刚坐定,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脚果碟,已经送了上来。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对昌发的款待,坦然接受,连道声谢都没有。
“罗四小姐,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
她原有此意。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小巧玲珑,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来双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细看一看,所以听得这话,但低头细细赏鉴,工料两精,毫无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一共三层,推拢了不占地位,拉开了颇为实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摆在上面,一点都不显得挤。
“东西是好的。”罗四姐说,“不过花样不像宫里用的,宫里用的应该是龙凤,不应该是‘五福捧寿’。”
“罗四小姐,你驳得有道理,不过你如果晓得用在哪里,你就不会驳了。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何止三宫六院?看地方、看用场、陈设大不相同,统统是龙凤的花样,千篇一律,看都看腻了。你说,是不是呢?”
“话倒也不错。那么,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
“是要用在圆明园的——”
“李老板,你真当我乡下人了!哪个不晓得,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
“烧掉了可以重造啊。当然,真的重造了,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
据李老板说,有班内务府的人,与宫中管事的太监,因为洪杨之乱已经平定,捻军亦都打败了,不足为患,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再过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亲政’两桩大典一过,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太后‘以天下养’,修个花园,不为过分。”
慈禧太后心动了,十二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风声一传,有个内务府出身、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风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进贡,而在由海道北运途中,事情起了变化。
原来这件事,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好几个月,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不过不便说破,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不断表示,大乱初平,百废待举,财政困难,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工夫时,忽然听说有这样一个知府,居然进贡木器,准备在颐和园使用,不由得大为光火,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胪列这个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狠狠参了一本。恭王面请“革职查办”,慈禧太后不便庇护,准如所请,那知府就此下狱。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押运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是这样归于昌发的。
“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厅,一堂书房,都卖掉了。现在剩下这一堂,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道来看过,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银子带得不够,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没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罗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别克己。”李老板又说,“我再说句老实话,这堂木器,也没有啥人用得起,你们想,房间里用这样子讲究的木器,大厅、花厅、书房应
该用啥?这就是我这堂木器,不容易脱手的道理。”
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的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
于是她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
“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其实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
“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
“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
“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得是。”
“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
“不错。你问它作啥?”
“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你总要高升高升吧?”
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
“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
“这为啥?”
“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办。”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
“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
“看了再说。”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
“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那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
“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
“送人。”
“送哪个?”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
“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
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是他笑着说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买主,就是罗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来过了?”
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
“没有付。”
“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
“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要相信她。”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
“是,是!”
“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
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
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
“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
“是的。讲定八百两银子。”
“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
板,我们多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己,我出你六百两银子。”
“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
“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
“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
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着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
“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
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
一到家,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来好像不大开心,为啥?”
“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做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
“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两银子。”
“你照付了没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
“不见。”
“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
“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他,罗四姐要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
“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
“唷!”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
“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账,这话怎么交代呢?”
“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
“是的。”
“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费。”
“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瞒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
“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角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来赔罪。’”
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兴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
“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
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账在那里。”
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甸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直了,会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七姑奶奶暗暗点头,心里在想,罗四姐一定懂“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不但会做人,还会做“官”,替她担心,实在是多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