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扯着傅秋芳、揽着晴雯往内中行去,府中仆役分列两侧,遥遥便朝着李惟俭跪拜请安。
略略瞥了一眼,便知又多不少生面孔。李惟俭面上笑着,低声与傅秋芳说道:“这般繁文缛节,往后还是免了吧。丫鬟、婆子福身问安,小厮、仆役长揖问礼也就是了,不用非得下跪。”
傅秋芳就道:“也就是这一回,老爷到底走了一年,甫一归来,上下都高兴,这是讨彩头呢。”顿了顿,又道:“我知老爷年岁还小,生怕折了福,往后吩咐仔细了,定不会这般了。”
捏了捏微凉的小手,李惟俭眼看到得正房,便道:“过会子请安之类的就免了,是了,随行禁军莫忘了打赏,那二十个北山护卫须得在家中安置了。”
傅秋芳脚步一顿,紧忙将茜雪招呼过来,低声略略吩咐,茜雪连忙颔首而去。李惟俭一行进得厅堂里,管着银钱的晴雯拿钥匙开了库房,与茜雪合议一番,取了八百两银钱来。
其中五百两打赏了千里护送的禁军,又为其在周遭酒楼点了一桌席面,十几名禁军顿时欢天喜地,没口子的道谢而去。
余下三百两赏给了二十名北山护卫,又分发酒肉、安置住地自是不提——毕竟内外有别,这北山护卫往后可算是府里人,不可一次赏的太过。不然往后心气儿高了,看不上那仨瓜俩枣的月例银子,必心生怨怼。莫不如细水长流,还能念及老爷、姨娘的好儿。
那北山护卫自有吴海平照应着,晴雯锁了库房,紧忙快步回返厅堂里。便见那随行的大小包裹一个个铺展开来,却是李惟俭此番带回来的土仪。
琇莹瞥见晴雯,当即雀跃着招呼道:“快来,老爷带回来好些物件儿不知是什么。”
香菱便拿了一物,观量半晌才发问道:“老爷,这是何物?”
“虫草。”李惟俭正色道:“莫小看此物,这东西在青海价比黄金。”
青海战事平息,自知不日便要回返,李惟俭紧忙四下搜罗特产,这虫草自不会放过。可问询后才知,这会子中医竟还不曾引入虫草,倒是藏医早已用此物治病。
虫草可是好东西啊,李惟俭抛费月余光景方才在青海搜罗了十来斤,西宁居停那两日又搜罗了二斤——他财大气粗,就差将此地虫草尽数卷走了。
除去虫草,黑枸杞、牦牛肉干自然也有,李惟俭大马金刀落座了,任凭几个姑娘叽叽喳喳环绕左右,只觉心下无比舒泰。
傅秋芳陪坐一旁,略略点算此行带回来的土礼,便道:“这虫草、黑枸杞既然稀罕,妾身看不若分作四份。一份留作家用,一份送严阁老府上,一份送荣国府,留一份年节时走礼。老爷看这般可妥当?”
李惟俭笑着应下,傅秋芳又叫过丫鬟念夏,仔细吩咐晌午酒席,专门点了几样李惟俭爱吃的。
待吩咐过这些,这才陪着李惟俭说了家中大事小情。
香菱之母甄大娘身子渐渐养了过来,就是手上冻疮不好养,每到冬日就见不得冷水;大姐姐李纨每月总会来上两三回,为家中事务没少上心;那西席先生请了来,春闱落榜,如今还在府中教导贾兰实学;蒸汽机厂子一切如常,只是订单日多,又扩了几分;二嫂子王熙凤昨儿方才来过,暖棚果蔬眼看要上市,王熙凤雄心壮志,与红玉、傅秋芳商议着再压价几分,趁着这一冬彻底将缮国公家的暖棚挤兑黄了!
李惟俭只笑吟吟听着,时不时颔首。这些家务事,他才懒得计较。傅秋芳说过,周遭晴雯、琇莹、红玉、香菱你一言、我一语,或说起趣事,言辞嗔怪,种种不一而足。
不拘是哪个,每每与李惟俭对望,或含羞垂首,或浅笑凝望,或秋水盈盈,又或和羞绕指。心中千言万语,却因旁人也在,便只能道寻常。
恰似白居易所言: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又如苏轼所言: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李惟俭心下动容,有情,又有欲。青海鏖战经年,素了这些时日,当下便有些按捺不住。恰此时碧桐进得内中,福了一礼道:“老爷、姨娘,锅炉房说水已热了。”
傅秋芳便张罗道:“老爷风尘仆仆,不若沐浴更衣,过会子早些开席。”
李惟俭应下,起身舒展身形道:“在西北吃了一年沙子,可得好生洗一洗。”
他迈动脚步,那傅秋芳许是年岁最长,还有些矜持,只端坐了不曾动弹。余下几个,随着李惟俭的脚步,各有不同。
琇莹心下不曾多想,因是亦步亦趋;晴雯心中满满都是李惟俭,方才跟了两步,眼见琇莹凑了过去,便蹙眉停步;红玉与晴雯一般心思,又念及丫鬟、婆子都在跟前儿,如今她管着家务事,不好太过露骨,因是只行了一步便停将下来;香菱虽与红玉同样一步便停,心下却因着害羞。
倒是那碧桐极有眼力劲,自知这会子凑不上跟前儿,便干脆让在了一旁。
月前李惟俭来信大抵定下归期,几个女子便商议着排了期。还是如过往般每人三天,若有月事变故再临时调换。一别经年,闺中之怨溢于言表,这夜里只能轮值排期,可伺候着沐浴却是难得亲近之机。
又过得一年,如今除去晴雯方才过了十四,琇莹与李惟俭年岁相当,余下红玉、香菱都满了十六。红玉早前开了脸儿自是不提,香菱却一直苦苦等着。
眼见琇莹抢了李惟俭而去,旁人还好,晴雯向来喜怒外露,当即就蹙了眉头,满是不喜。
傅秋芳年岁最长,便劝慰道:“你也知琇莹是个什么性子,怪只怪你落后一步。罢了,莫愁苦了,来日方长,还怕老爷回头儿忘了伱不成?”
晴雯娇嗔不依,随即道:“亏得我知晓琇莹没那么多心思,不然回头儿定要她好看。”
傅秋芳笑过又看向期期艾艾的香菱,低声道:“你那事儿回头儿我与老爷提提,挑个好日子,总不好再让你多等下去。”
香菱羞喜交迭,面上满是晕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不提内中女子言笑,却说李惟俭与琇莹一道儿到了耳房。这内中早已改做了浴室,眼见便是冬月,内中热气升腾满是氤氲,大木桶里装满了热水。
李惟俭任凭琇莹给自己褪去衣裳,看着砖石地面儿暗自思忖,回头儿须得将瓷砖弄出来,也不知能否烧制出浴盆等物……诶?大顺珐琅工艺发达,却不知能不能顺势搞出搪瓷工艺来。
褪去中衣,琇莹只瞥了一眼便红了脸儿。但见四爷腰身上半点赘余也无,身形好似那西洋雕塑一般,看上一眼便让人心下怦然。
李惟俭宽衣解带,略略试探了水温,整个人便浸入温热水中。琇莹闷头打湿了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好半晌没言语。
李惟俭忽而乐了:“怎么没话儿了?”
琇莹讷讷须臾,痴笑道:“四爷瞧着又长高了呢。”
李惟俭调笑道:“嗯,七尺有余,大抵还会长一些……倒是你,怎地一年不见还是这般高?”
“唔——”琇莹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抱怨道:“我也不知啊……哥哥、弟弟、二姐都是修长身量,怎地偏生到了我这儿就不长了?前儿方才量过,还是六尺。”
“说实话。”
“不到六尺。”琇莹沮丧道:“如今晴雯都比我高了。”
李惟俭笑道:“罢了,矮一些也挺好,起码摔跟头不会太疼。”
琇莹顿时羞恼不依,略略顽笑,她衣襟便被打湿了。李惟俭探手扯了双手,略略一带,琇莹便呼吸急促着,连衣裳也不肯褪去便进了浴盆里。
李惟俭顿时愕然:“待会子你怎么出去?”
紧要关头,琇莹哪里管得了那些?只道:“大不了裹了外裳跑回房里……四爷,我……想你呢,很想很想那种。”
当下内中旖旎自是不提,有诗为证:
薄罗轻绮透肌肤,冬日初长彩阁虚;
喜自凭栏无别事,水风来处温相如。
眼见临近午时,茜雪来报,说午宴置备齐整,过来请示傅秋芳何时传菜。
傅秋芳只道不急,这会子老爷还不曾沐浴过呢,哪儿能就开席?内中几个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心思却纷纷飘远,都暗恼琇莹太过耽搁功夫。
还是晴雯忍不住道:“罢了,我去催一催吧,免得回头儿老爷再着了凉。”
红玉便笑着揶揄道:“是要催一催,就怕你这一去好有一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咯……”
晴雯挑眉哼声道:“再多嘴就换你去。”
红玉赶忙告饶:“再也不敢了,好晴雯,还是你去催吧。”
晴雯白了其一眼,这才轻挪莲步去了。这会子临近午时,香菱便道恼,先行去伺候甄大娘用饭,说须臾便回转。
待香菱一走,内中只余红玉与傅秋芳,红玉便低声道:“老爷此番一个人儿回来的,看来先前咱们是多心了。”
傅秋芳便道:“许是吧……不过西北苦寒之地,姑娘家的颜色不入老爷的眼也是有的。”
红玉便笑道:“偏生姨娘多心,我却不这般想。便有如我跟琇莹,论颜色只怕都比不得碧桐,老爷还不是一并宠着?可见啊,比起颜色来,老爷更看重情意呢。”
傅秋芳就嗔笑道:“你这般说,倒显得我疑神疑鬼似的,也不知是谁前两日忧心忡忡的,一直寻我来说话儿来着。”
两女彼此打趣一番,都纷纷放下心事。都道果然没看错人,老爷素日里行事有度,极少放纵,料想往后不会学勋贵那般,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边儿拢。若果然寻了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今儿起了口舌,明儿生了龃龉,真真儿是操不完的心。
说过半晌话,那香菱都伺候过甄大娘回返了,依旧不见李惟俭回来。那晴雯果然被红玉言中,做了回打狗的肉包子。
只是念及李惟俭在外苦了一年,这会子大家伙也不曾计较。又过了一刻,沐浴过后的李惟俭这才与红云满面的晴雯回返厅堂里。
傅秋芳与红玉都是过来人,搭眼一瞥便知内情。那琇莹不曾露面,晴雯容光焕发,便是不曾真个儿成就好事儿,只怕也得了好处了。
又须臾,换过衣裳的琇莹这才到来,傅秋芳张罗着开宴,又赶忙打发人将贾兰请了过来。
兰哥儿又长了一岁,如今七、八岁年纪,行事却一板一眼,极为稳重。进得内中恭恭敬敬见了礼,李惟俭就笑着随口问了功课,见其一一作答、并无磕绊,顿时欢喜道:“兰哥儿聪慧,来日不拘儒学还是实学,定然有所成。”
一高兴,李惟俭解下随身所佩和田玉虎纹平安扣摘将下来,起身送到贾兰手中:“当舅舅的此番没带什么趁手的,这玉佩乃是友人所赠,便转赠兰哥儿了。望而后平安顺遂,早日顶门立户。”
这是亲舅舅,又是个不差钱的,贾兰当即接过玉佩喜道:“舅舅放心,我往后定会撑起家业来,不让母亲挂心。”
李惟俭一巴掌拍在贾兰瘦弱的肩头,扯着其入席,当下珍馐佳肴,不迭的传将上来。
几个女子不过略略用了些饭食,便尽心伺候起来,这个为其斟酒,那个为其布菜。傅秋芳看在眼中,只见李惟俭下箸如飞,不见过往的温文尔雅,反倒多了一股子男儿豪情,只专挑着青菜下筷,那鱼、肉却不曾多动。
傅秋芳心下暗忖,都道草原蛮子都是茹毛饮血之辈,料想老爷在西北定然没吃顺口过。因是便将几样可口的青菜挪到了李惟俭面前。嘴上还道:“老爷慢些吃,又没人与老爷抢。”
李惟俭笑道:“习惯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军情,这用饭自是要快一些才好。”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众女心下发酸,伺候起来愈发殷勤。待酒足饭饱,贾兰起身告退而去,李惟俭便与姬妾留在房中,或小意温存,或慷慨豪言,惹得一众姬妾迷醉不已。待到夜里,自是满室旖旎,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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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临近辰时李惟俭方才自脂粉丛中起身。左边儿的傅秋芳兀自还在装睡,她性子拘谨,怎奈久疏战阵,这一载李惟俭又气力渐足,傅秋芳实在耐受不住,连连告饶,只得求了碧桐代其受过。
当是之时傅秋芳迷迷糊糊看了一场活春宫,那会子只是羞怯又纳罕,到了此时想起昨夜种种,干脆羞怯得不敢睁开眼。
那西洋女子碧桐果然不知廉耻,强撑着起身伺候了李惟俭穿戴,随后一如往常,面上并无异色,惹得傅秋芳心下生出几分忌惮,将那碧桐归类为了狐媚子一类。
这日李惟俭神清气爽,待用过早饭,便命红玉准备了土仪,临近午时便领着人朝老师严希尧府邸而去。
远在青海时便已知晓老师严希尧办了两淮盐案,顺势该盐引为票盐法,其后顺理成章回返京师领刑部尚书之职,入得内阁,月余光景便权倾一方,与新党陈宏谋分庭抗礼。
李府距离严府不远,行不多时便到了地方。眼见李家车马到来,门子自知定是李惟俭回来了,赶忙打发人入内禀报。
待须臾,李惟俭方才下了马车,那徐管事便紧忙满面堆笑迎了上来。遥遥作揖:“诶唷,小的恭贺伯爷凯旋而还。昨儿老爷与二公子还提起伯爷,说只怕就这几日便回来了,不想今儿伯爷就上了门儿。”
李惟俭笑着道:“徐管事何必客套?景文兄可在?恩师可在?”
“在,都在,可巧,老爷方才回府。”
说话间李惟俭提了礼物,随着徐管事入得侧门,遥遥便见严奉桢小跑着自仪门迎了出来。
“复生!”
“景文兄!”
李惟俭拱手作礼,那严奉桢却冲将上来扯了其手摇了摇:“复生可算回来了,邸报上说你上阵杀敌了?不是……我就纳闷儿了,砸了那么老些东风,怎地还要复生上阵杀敌?”
大顺的报功文书不写得曲折离奇,比说书的还精彩,就怕引不起上头的重视。只是这事儿能明说吗?
李惟俭便笑道:“这个容后再说,待我先见过了老师与师娘。”
当下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入内,这会子严希尧还在见客,二人便先到得内宅拜见了师娘。那一盒子礼物,二斤虫草就价值不菲,余下黑枸杞、肉干只是寻常。
此时礼法,天地君亲师,这师恩只在亲恩之后,是以师娘待李惟俭自是极为热络。问过青海情形,好一番唏嘘,又看过礼物,只道李惟俭费心了。一高兴之下,师娘脱口便道:“复生晌午莫走了,今儿我亲自下厨。”
李惟俭好歹还噙着笑,边儿上的严奉桢顿时色变,实在忍不住道:“母亲何故恩将仇报?要不还是让爱娘亲自下厨吧,好歹还能做熟了。复生好不容易全须全尾的回来,母亲就绕过他这一遭吧。”
师娘顿时拍案而起:“好啊,连你也嫌弃娘的手艺了!”
当下探手拧了严奉桢的耳朵,顿时疼得严奉桢告饶不已。
闹过一场,有丫鬟来报,说严希尧已然端茶送客,李惟俭赶忙起身去了书房。心下暗忖,中午说什么也不能留下,不然非吃出个好歹不可!
进得书房里,便见老师严希尧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载不见,好似官威更甚了。
李惟俭恭恭敬敬施礼:“学生李惟俭见过老师。”
严希尧笑着摆摆手:“自己找地方坐,到了为师这里还客套给谁瞧?”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茶水上来,严希尧便问起青海情形来。李惟俭一一叙说,待说罢了,严希尧沉吟半晌道了一句:“可惜了。”
“老师说的是,弟子离开西宁前,王爷观望地图叹息不已。错非王爷意外受伤,此番只怕有机会重创准噶尔。待来日我大顺厉兵秣马,定可一举荡平。”
严希尧却道:“我可惜的是那小策零不曾当场死了,事后点算军功,为此事朝中没少扯皮。”
见李惟俭面上并不在意,严希尧就道:“你道这军功只是寻常?往后再征准噶尔,你哪里还有机会上阵?”
李惟俭便道:“老师,弟子此番纯纯撞大运。若换做开阔之地,弟子将那四千枚东风尽数放了,都不见得能重创小策零。有此运势,弟子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做奢求。”
严希尧顿时满意颔首道:“不错,还知道恭俭。为师先前还担心你少年得意,从此目无余子。”
李惟俭便道:“学生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这天下才高之士如过江之鲫,学生不过中上之姿,又哪里敢轻狂?”顿了顿,揭过青海之事,李惟俭道:“老师,这朝中局势——”
严希尧乜斜一眼,打断道:“不过是扯皮。”
“啊?”
“圣人变法之心甚笃,没有陈宏谋也有李宏谋,这祖宗之法也到了改一改的时候。只是这如何改,却要仔细计较了。废奴之法群起攻之,陈宏谋不得已暂且放下,如今欲行摊丁入亩之法。”
“可行?”
“异议颇大,不过此番陈宏谋铁了心要推行,只怕来日地方上必有纷扰。”
堂堂首辅,推行政令一遭受阻也就罢了,若连连受阻,谁还把陈宏谋放在眼里?刚好青海战事平息,更有岳钟琪发泄也似灭了渤泥国,不日便会入京献俘阙上,陈宏谋正好借大势推行政令。
所谓摊丁入亩,与前番废奴之法如出一辙,瞄着的还是江南士绅。且其后还有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这二法连番组合下来,圣人与首辅的名声怕是好不了,不过大顺国力定会增强。
严希尧情知自己上位,不过是圣人平衡朝政,决不许其阻碍新法推行。因是只在细枝末节、人事任免上与陈宏谋计较,所以严希尧才说‘扯皮’。
这词儿虽不雅,却道明内情,果然就是在扯皮。
朝政一语带过,严希尧道:“如今复生树大招风,这官职、爵位,这几年是别想了。来日就算有奇思妙想,最好也推出去。”
李惟俭心领神会道:“学生知道了,老师是怕学生犯了小人?”
严希尧笑道:“御史台那起子言官早就看复生不顺眼了,错非复生行事谨慎,只怕早就群起而攻之了。”
李惟俭自知老师这是好意,赶忙拱手谢过。
严希尧忽而沉吟不语,盯着李惟俭看了半晌,直把李惟俭看得心下没底,这才道:“复生从前居停荣国府,可是与府中庶女迎春有旧情?”
“嗯……”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李惟俭思忖着道:“倒是有几分怜惜之情。二姐姐迎春性子绵软懦弱,学生若就此罢手,只怕来日定会有不忍之事。”
老师严希尧便道:“再是不忍,也须得先顾好了自己。复生与荣国府寻常走动也就罢了,切不可牵连太深。”
此言意味深长,早前严希尧就说起过,此时旧事重提,莫非这内中有事发生不成?
“老师的意思是——”
严希尧压低声音道:“前番王子腾裁撤边军将领,内中不少都是贾家亲兵出身。圣人为抚贾家之心,这才封了贾家女为妃。哪知贾家实在不知好歹,前番入宫谢恩,转头儿就去了东宫。”
这事儿李惟俭知道,当时就暗忖,贾家真真儿是自寻死路。先前投机废太子,大败亏输也就罢了,元春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知本分隐忍,竟明目张胆去拜访太子!
太子才十五、六年岁,圣人正春秋鼎盛,贾家这是存的什么心思?你让人家政和帝怎么想?
眼见李惟俭只是颔首,面上并无异色,严希尧扫量一眼,门前仆役顿时心领神会,紧忙守在门口。
李惟俭见此,自知恩师只怕有隐秘之事要说,紧忙起身凑到了近前。
就听严希尧说道:“老夫如今领刑部尚书之职,近来与慎刑司多有往来……那废太子之女秦氏,只怕死于非命啊。”
“啊?”
“老夫忖度,只怕此等行径乃是宁国府为保废太子之子,这才不得已断尾求生。如今大势在圣人,圣人不在意废太子之子,却恼怒于宁国府暗害宗女。前番看了慎刑司奏报,圣人摔了砚台,连道三声‘该死’。”
“这……”李惟俭只道秦可卿之死另有隐情,却从未想过秦可卿竟是被人下了毒手。是谁下的手?贾珍?一直不露面的尤氏?还是恼于被亲爹戴帽子的贾蓉?又或者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贾敬?
投机东宫,又隐匿废太子遗孤,为此不惜谋害废太子之女,换了李惟俭是圣人,只怕也会生出屠灭贾家之心。
也就是如今王子腾还不曾将贾家故旧清理完,不然贾家覆灭就在旦夕!
李惟俭不由得心思转动,若贾家覆灭,以自己的权势,自可将几个可怜女子搭救出来。只是会不会牵连到大姐姐?便是大姐姐无事,亲外甥兰哥儿怎么办?
贾兰可是荣国府二房嫡亲的孙儿,若果然抄家灭族,无论如何贾兰都逃不过。大姐姐全部心思都放在兰哥儿身上,若贾兰有事儿,大姐姐又岂能好了?
严希尧眼见李惟俭立在那里蹙眉不语,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为其斟了一杯茶水。好半晌,待李惟俭回过神来,严希尧才道:“看样子,复生怕是要管一管了。”
李惟俭苦笑着拱手:“老师,旁人也就罢了,我那大姐姐与外甥,学生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
严希尧并未出言苛责。此时亲亲相隐乃是人之常情,若李惟俭无情无义,严希尧反倒要过后思量,这学生往后会不会做了白眼狼。这般有情有义,反倒愈发让严希尧赞赏。
因是严希尧便笑道:“复生有主意了?”
李惟俭便道:“总要让圣人消了气再说旁的。”
严希尧揶揄道:“如何消气?这回可不是几千万银子的事儿。”
李惟俭脱口便道:“荣国府赦老爷贪鄙无状、政老爷昏聩无能,既然造衅在宁——”他抬头看向严希尧道:“——那便灭了宁国府,总要让圣人出了气再说。”
严希尧说道:“如今贾家上下都有慎刑司的眼线,复生这般谋算怕是瞒不过圣人。”
李惟俭笑道:“何必瞒着圣人?来日学生寻上慎刑司,堂而皇之谋算就是。”
严希尧也不说旁的,起身自书架上抽出厚厚一摞书籍递将过来:“喏,拿回去好生看看吧。”
李惟俭连忙双手捧了,便见书册上赫然写着‘大顺律’三个大字,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会子实在没心思造访荣国府,因是留在严府食不知味地吃了师娘的特色料理,捧着大顺律便回了自家。
路上心下暗忖,无怪贾家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真儿是自己作死啊。如今谋算着让贾兰脱离贾家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先行发落了宁国府,暂且熄了圣人的火气,再寻机行事。
到得自家,吴海平紧忙迎了,禀报道:“大奶奶方才到了,这会子正与傅姨娘说话儿呢。”
“大姐姐来了?”
李惟俭当即进得内宅,果然便见李纨正隔着桌案与傅秋芳说这话儿。见其归来,李纨起身相迎,到得近前上下打量,舒出一口气道:“天可怜见,可算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黑了,也壮实了几分,俭哥儿愈发像大人了。”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如今顶门立户,早就是大人了。”
李纨不禁唏嘘道:“是啊,如今俭哥儿可是大人了。”
待几人重新落座,李纨便道:“昨儿兰哥儿回来说俭哥儿回来了,今儿我可是跟郡主好生商量了,这才提早一个时辰出来。俭哥儿下晌可是要去荣国府?”
李惟俭正谋算着算计宁国府,哪儿有心思去荣国府?因是便道:“方才回来,有些疲乏,我正琢磨着好生歇歇,明儿再去瞧大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