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却说李惟俭将吴尚贤引荐给了老师严希尧,其后又痛陈利弊,果然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日头晌吴尚贤在客栈中便得了旨意,封为招讨使。
这招讨使乃土官,世袭罔替,比那正经的进士还要金贵。虽无勋贵之名,却远胜勋贵之实。除此之外,又有兵部吏员寻上门来,言辞之间说有六千杆淘汰的火铳发售,作价两万两。
吴尚贤大喜过望,好生答对了那吏员,转头儿便寻上竟陵伯府来答谢。李惟俭略略安抚了其一番,又允诺‘来日莫说是招讨使,便是安抚使、宣慰使也未尝不能做得’。
吴尚贤本就是野心勃勃之辈,待出得竟陵伯府,顿时摩拳擦掌、踌躇满志。
李惟俭送走吴尚贤,转头儿往东路院行去,方才到正院儿里,遥遥便见晴雯、香菱两个躲在厢房屋檐下咬着耳朵。
瞥见李惟俭,二女连忙止住话头,笑着上前迎候。李惟俭便问:“方才说什么呢?”
晴雯与香菱对视一眼,晴雯便道:“四爷可记得彩霞?”
“彩霞?可是隔壁太太原先的大丫鬟?”
“正是。”晴雯絮絮叨叨说将起来。却是那彩霞到底耐不住爹妈,嫁与那来旺的儿子来顺。不料那来顺每日家只知吃酒耍乐,脾气又暴躁,每每不对心思便要痛打彩霞一通。
彩霞见天以泪洗面,暗忖方才嫁过来几月便如此,时日一长自个儿哪里还有命在?当下卷了嫁妆,前儿夜里便不知所踪。
昨儿来旺领着儿子遍寻不见,来旺家的气不过,又寻上彩霞家大吵一通,逼着其家到底将彩礼退还这才罢休。
晴雯说过,不禁唏嘘道:“这世间的婚假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哪里有半点自由?亏得我们跟了四爷,不然若嫁了这等人家,只怕还比不上那彩霞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却没说彩霞先前串通了赵姨娘谋害凤姐儿之事。
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又有宝琴匆匆跑进来,见得李惟俭,赶忙上前笑道:“四哥哥,隔壁荣国府请了张半仙来,如今正在园子里做法驱邪,四哥哥可要去瞧瞧热闹?”
李惟俭道:“哪里来的邪祟?不过是哄人的把戏。”
宝琴先是不解,旋即恍然笑道:“是了,四哥哥先前可是道士来着。”
李惟俭不胜唏嘘道:“是啊,若果然能修成仙,你道我还会在这红尘打滚?”
恰此时,红玉来寻,瞥见几人便蹙眉道:“四下遍寻不见,不想老爷又来了此间。太太正与婶子商议,婶子直说嫁妆太过丰厚,太太劝说不动,老爷快去劝劝吧。”
李惟俭应下,抬脚又往后头的小院儿寻去。
却说荣国府里。
尤氏、凤姐儿躲在远处观量,巧姐如今也大了,缠着平儿一道凑近了观量。只见张半仙煞有介事将剑指指画画了一回,说是已将妖邪收下,加上封条。一面又撤坛谢将,早出了一头汗。
贾政本就不信鬼神之说,当下紧忙凑过来催问。那张半仙抚须笑道:“成了,待我请了神仙来,定给贵府公子谋算个好姻缘。”
贾政颔首,引着张半仙到了前头。待落座奉茶后,张半仙掐指点算道:“贵府公子乃衔玉而生,据在下看来,玉为土,与金相生,公子又名宝玉,须和相生之金匹配才妥,不可与木相配,因木克土,不吉也。”
贾政追问其详。张半仙道:“公子名玉,不可找名中带木的匹配即可,须找带金的为佳。”
此时王夫人也在,虽面色不动,心下却极得意。偷眼瞥了贾政一眼,暗忖着此番她可不曾说动张半仙,此人是贾政寻来的。他这般说,那宝钗与宝玉的婚事岂非妥当了?
不料,贾政却说道:“不好,宝玉为土,更不可找金了,人人都知土生金,土反吃了亏。不妥,不妥!既是宝玉为土,还找个名字中带玉的就妥了。都是玉,就没有相生相克了。宝玉乃一介伧俗之物,不要先生费心劳神了。”
张半仙呆了半天道:“也是,在下就不多言了。”
贾政叫人封了银子打发了他去了。王夫人心下憋闷,方才叫了声‘老爷’,与贾政对视一眼,旋即又叹息着不知说什么好。
如今王夫人还担着罪过呢,自是不好反驳贾政的意思。待贾政去了梦坡斋,王夫人方才暗自寻思起来,怎么将那妙玉打发了,好促成金玉良缘。正思忖间,有婆子入内道:“太太,宝姑娘到了,如今马车已然进了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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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香榭里,惜春将那西洋画技学了个七七八八,先前那画业已画了大半,如今不过几日,竟眼看便要完工。因心下拿不准,便请了妙玉来掌眼。
妙玉品鉴一番,指点了几处不妥,转头探春又寻来,此时三人便在藕香榭里品着香茗。
惜春的丫鬟彩屏扫听的信儿,兴冲冲回来报:“老爷才和算命的说了,宝玉的玉与金不合适,还是要找名字里带玉的娶亲才妥当。”
妙玉闻言顿时面上呆住。惜春就笑道:“好极了,玉玉相配,我等无话可说。”
探春也道:“正是正是,妙玉师傅的终身有靠了。”
妙玉又羞又恼,起身口诵佛号道:“哪里来的终身有靠?莫要戏弄贫尼!”说着起身便走。
她性子古怪,起初极难相处,可几年下来探春、惜春也知其人不曾有坏心思。因是也不以为意,姊妹二人纷纷掩口而笑。
这些时日荣国府里又传起金玉良缘来,便是不用脑子琢磨也知是王夫人在给宝钗造势。惜春不以为意,探春一直冷眼旁观,如今听得贾政一言而决,顿时心下快意无比。
暗忖着宝姐姐还想再续金玉良缘?且先过了贾政那一关再说旁的吧。
探春正思忖着,又有丫鬟来回:“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的车架自角门进来了。”
按礼,宝钗年岁更长,须得探春、惜春到二门左近相迎。奈何宝姐姐早已得罪了探春,探春又是个有脾气的,便道:“我身子不爽利,不若四妹妹去迎吧。”
惜春懵懂应下,转头出来方才想明白三姐姐的心思。当下领着丫鬟迎到二门,正瞧见王夫人扯着宝钗叙话。
瞥见只惜春一个来,王夫人顿时蹙眉不已,说道:“探春呢?”
惜春冷声道:“三姐姐身子不爽利,这会子归置了。”
王夫人没说什么,只扯着宝钗道:“院子昨儿就拾掇了,一应物件儿都齐全,你先住进去,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来寻我。”
宝姐姐娴静道:“又要叨扰姨母,我与妈妈心下都不安的紧。”
王夫人便笑道:“自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当下又瞥了一眼小丫头扶着的同喜,王夫人便引着宝钗往东北上的小院儿行去。
此时业已深秋,夜里寒凉,不想这小院儿中万事万物都齐备,唯独少了火炭。莺儿自告奋勇,起身去库房讨要。
王夫人、惜春陪着宝姐姐说过一会子话,临行前道:“你先安置,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待过会子我领你去瞧老太太。”
宝姐姐应下,将王夫人与惜春送出,回转身形与同喜道:“你如今好生安胎,切忌独自行走。若实在憋闷,领了丫鬟往园子里游逛一番就是了。”
同喜应下,迭手小腹上,面上全然都是喜色。
待同喜去到厢房安置,莺儿讨了银霜炭来,旋即蹙眉与宝姐姐说道:“姑娘,方才得了个信儿……说是老爷、太太方才请了张半仙来给宝二爷算姻缘。”
宝钗蹙眉问道:“怎么算的?”
莺儿就道:“老爷才和算命的说了,宝玉的玉与金不合适,还是要找名字里带玉的娶亲才妥当。”
宝钗顿时怔住,心下忽而生出荒唐之感。她本就瞧不上宝玉,又因着薛蟠拖累,早就对姻缘一事心生绝望。不想连宝玉这般的都瞧不上自个儿!
“姑娘——”
宝钗回过神来,说道:“你出去罢,我身上不爽快。”
莺儿欲言又止,见其面有愠色这才瘪嘴而去,宝钗起身把门一关,歪在床上默不作声。她此时心伤非是因着宝玉,而是自伤自怜,只觉身如浮萍,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栊翠庵。
却说妙玉匆匆自藕香榭回返,关起门躲在禅房里不觉又想起先前种种,时而面上羞恼,时而又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贴身两个侍女彼此对视,均相视而笑,都道自家姑娘好事将近。侍女锦寒点算一番眼见火炭不足,便去库房索要,独留下香茵看顾着发痴的妙玉。
锦寒喜气洋洋而去,一刻过后,却是面带寒霜回返。
此时妙玉业已停下思绪,眼见锦寒面色不对,紧忙问道:“谁又招惹了你?”
锦寒嗫嚅一番,到底说道:“姑娘,方才听两个婆子说话,极为厌恶。”
“怎么说的?”
锦寒道:“说是宝二爷娶的是宝姑娘,纳的才是……才是小姐。”
妙玉一怔,嗤笑道:“信口胡诌,偏你也信。”
锦寒却道:“听那两个婆子说,贾家如今入不敷出,偏先前修园子又欠了薛家不少银钱。且太太十分看重宝姑娘,说宝姑娘持家有道,小姐……小姐只懂得风花雪月。”
妙玉蹙眉羞恼,当下只道下人胡吣嚼舌。谁料这日宝玉始终不曾露面,妙玉还当宝玉在读书,到得晚间方才知晓,敢情那宝玉下晌时便去了东北上小院儿,与那宝姑娘在房中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乐滋滋而去。
妙玉恼恨至极,心下暗忖,原道宝玉是个知己,谁料竟是个沾花惹草的性子。说不得来日便是另一个贾琏!这等轻浮之人,怎可托付终身?更遑论其母又有心让宝钗为主,自个儿为辅。
她清清白白之身,又岂是给人做妾室的?
既如此,何不离了此地,促成那劳什子金玉良缘,如此也算一桩功德。
拿定心思,妙玉便寻了锦寒、香茵吩咐道:“明儿离了此地,趁着还不曾上冻,咱们回江南去。”
眼见两个侍女不解,妙玉就道:“甄家入罪,再不怕寻来欺辱,到时寻了寺庙挂单,总好过如今寄人篱下。”
主仆三人连夜拾掇行囊,趁着夜半时分买通守门婆子离了贾府,挨到天明出了京师,雇了车马径直往通州而去。
却说荣国府里,眼看三日之期已到。贾政寻了宝玉来,偏宝玉昨儿见了宝钗,又想起那膀子来,一时间意乱情迷拿不定心思。
贾政眼见宝玉如此,顿时心下恼火,强压了火气道:“伱既舍不得宝钗,干脆妙玉为主、宝钗为辅就是了。”
宝玉讶然道:“如此岂非唐突了宝姐姐?”
贾政却道:“罪囚之家,得一良妾足以,岂敢奢望正室?”
宝玉想着妙玉与宝钗,若能兼得……果然美哉!当下不迭应承下来。贾政赶忙打发了林之孝家的又去问话。
谁知林之孝家的到了那里,却见人去庵空,回来忙告诉贾政知晓。
贾政、宝玉听闻此言,顿时愣住。宝玉心下凄凉,只觉妙玉竟弃他而去,自个儿果然配上。
贾政却多了许多心思。那栊翠庵便在大观园里,夜里四下落锁,怎会无声无响的人走了?又想起王夫人先前极力促成金玉良缘,顿时怒不可遏。
当下也不理发怔的宝玉,径直寻到王夫人房里,那王夫人正诵读佛经,起身方才招呼一声,贾政指着其鼻子骂道:“蠢妇!如今人走了,可算合了你的心意!罢罢罢,本想给宝玉谋一桩妥帖婚事,你既从中作梗,我从今往后再不管了!”
王夫人被骂得心下莫名,赶忙辩驳道:“老爷见了面便骂,总要让我知晓是因着何事吧?”
贾政心下有了成见,加之王夫人过往有前科,哪里肯听其辩驳,当下拂袖道:“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与你懒得计较!”
贾政恼火而去,径直去到赵姨娘院儿里寻安慰,自是不提。
王夫人这边厢紧忙打发人去扫听,不片刻自林之孝家的处扫听得那妙玉昨儿夜里竟不告而别!
王夫人先是一喜,妙玉这一走,可算是无人阻碍宝玉与宝钗了;跟着又心下委屈——那妙玉性子古怪,这般不告而别,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又去寻贾政辩驳,奈何贾政根本不听,直把王夫人气得掉了眼泪。
怡红院。
平儿将此事告知凤姐儿,凤姐儿心下纳罕不已。她心下瞧不上妙玉,却不关心妙玉因何而走,反倒关心妙玉是如何走的。
贾政能想到,凤姐儿自然也能想到,当即便问:“昨儿夜里都谁守园子?人走了都不知回一声?无怪家中近来总丢物件儿,再这般下去,只怕贼人进来了都不知。”
平儿就道:“正门有茶水房,东角门连着伯府,只怕人是从西角门走的。”
凤姐儿冷哼一声:“必是那两个贪鄙货色得了好处,这才知情不报。你去将西角门的孙婆子、后门的门子尽数拿来,不好生打一通板子,只怕这家中就没了规矩!”
平儿分得出轻重,当下叫人传话,整治惫懒婆子、门子自是不提。
秋爽斋。
这日探春、惜春聚在一处,方才还闲话宝玉、妙玉何时成婚,转头儿便有丫鬟将妙玉不告而别之事说将出来。
三姑娘、四姑娘听得讶然不已。
惜春就道:“古怪,妙玉师傅为何不告而别?莫非是心下不喜这桩婚事?”说罢又不住的摇头,道:“也不对,昨儿她虽羞恼,瞧着却是欢喜的。”
探春心下隐隐有所觉,道:“说不得是有人使了手段,将妙玉师傅逼走了。”
惜春道:“谁使了手段?”
探春没回话,只与惜春对视了一眼。眼见探春极其避讳,惜春又不是傻的,哪里不知探春暗指王夫人?
姊妹两个默然半晌,惜春便道:“走了也好,从此没了这些是非,说不得更自在些。”
东北上小院儿。
宝姐姐早间强撑着去看过了王夫人,待回转东北上小院儿,依旧关门歪在榻上呆呆出神。
她先前指望着凭借好姻缘直上青云,屡次受挫,不得已熄了此念;其后眼看工厂四起,又存了凭借自身直上青云之志。谁料薛蟠事发,连着数月为此事奔走,那厂子无人看顾,如今眼看着半死不活,又有蝇营狗苟之辈欺上门来,希图低价收购。
宝姐姐悲从心来,只觉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人世间太过难行!
昨儿宝玉过来缠磨了两个时辰,宝姐姐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偏那宝玉兴致勃勃,说起来没完没了。
这人不知已经与妙玉定下了婚事吗?怎地还来撩拨?
长叹一声,万般愁绪自心头划过,宝姐姐拿定心思。此番只为同喜安胎,待来日生下孩儿来,还是尽早搬离荣国府为妙。
方才拿定心思,忽而便见莺儿急匆匆跑进来,凑到跟前儿喜滋滋道:“姑娘,那妙玉自个儿走了!”
宝钗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好端端的怎地走了?”
莺儿得意道:“许是自知比不得姑娘,干脆自个儿走了。”
宝姐姐正要训斥几句,忽而听得外间吵嚷声一片。也不用宝钗吩咐,莺儿扭头就跑:“我去瞧瞧,过会子报与姑娘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