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领路,一众人都跟出去。继而,便是入席落座。阖家上下元春地位最高,自然一人单桌座次也最高。其他人则按辈分长幼,各自按规矩入席。黛玉也自回到众姊妹之间,嬉笑言谈不在话下。
宝玉人在席中,直直看了会元春,又使眼看看黛玉。照理说,这家中与元春最为亲厚的就是贾母和他贾宝玉了。因为元春从小是贾母教养的,后来添了宝玉,元春为长姊,宝玉为弱弟。元春因念王夫人年迈才得宝玉,所以非常怜爱。其名分虽是姊弟,其情状却是有如母子。
这次元春回来,对他这个亲弟弟,竟如不见一般,好似之前的情义也都是梦中虚花。而反更叫人生奇的是,这元春对未曾谋面过的黛玉却是十分亲厚。宝玉再呆,也是看出了这点的。他心里虽不嫉妒黛玉,但难免不失落黯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与元春的情分,便要掉下泪来。
宝钗把宝玉的形容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也是有七八分了然。她下了席,到宝玉旁边道:“要是想与娘娘说些体己话,就自己上去求了。在这里闷得自己呆呆的,是做什么呢?”
宝玉干干一笑,“已入席了,娘娘不叫我我怎么好意思上去,倒是打扰娘娘兴致的。”
“你还真呆,这家里娘娘最不怕被打扰的那就是你宝兄弟了。要是别人,还真该掂量掂量该不该去,你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你跟娘娘本一家,自己先小心上了是怎么回事?这种小心谨慎,那原该是咱们这些外人要有的。你且只在这里暗羡林丫头,只能越发堵心罢了。”
黛玉原还在跟别的姊妹说笑,忽地听到宝钗的话,又是听见提到了自己,只收了说笑的话。她看看宝玉,只见宝玉目光还不时瞥向元春。又见宝钗下了自己的席,正站在宝玉旁边。
黛玉本就是心思细的人,如今听得宝钗的话,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宝钗说的别人和咱们外人,实则说的不就是她么。又因为她被贵妃娘娘那么亲厚对待,且在贵妃面前不管规矩跑去关心贾赦。那掂量、小心、谨慎的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又是谁。
黛玉也是有话不憋着,只直言道:“宝姐姐既提到我,那不知掂量,不知小心谨慎的,也说的是我不是?只我看着,宝玉哥哥没有暗羡之意,倒是宝姐姐满是明妒之意呢。娘娘不找宝玉一处说话,宝玉不急,姐姐你倒先急上了。到底是为宝玉急呢?还是为自己急呢?所谓,金玉一家,玉不急,金倒先急上了。”
黛玉说到最后,话语成奚落,却也似玩笑。旁边三春也只听出了黛玉是取笑宝钗,虽为宝钗感到尴尬,表情在笑与不笑间。宝玉听得金玉的话只是臊得满脸通红,看了黛玉两眼一句话不说。宝钗本就是特特离席来得宝玉这边的,正中了黛玉的话,这时便再也站不住了。自己又不是喜欢口角的人,只强忍情绪脸色,回自己位子去。
探春看大家尴尬,便跟着打趣黛玉道:“就林丫头你嘴皮子最快,若是老太太、太太和琏二嫂子也在这里,看你还敢这么浑说。宝姐姐不过就是看二哥哥十分想去找娘娘说话,遂来鼓励他。看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
“你倒是说说,我哪句是浑说?今儿不说清楚了,罚你吃酒。”黛玉已是换了表情,看向探春,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着道。
探春一边笑着一边要缩回手来,无奈被黛玉握得太紧抽不出,于是边笑边道:“看看看,刚闹过二哥哥和宝姐姐,这会子就来闹我了。”
凤姐刚好也走过来看看各人情况,听了话,忙也掺和了一句道:“非得林丫头给你们闹闹,你们才活泼些。都拘着做什么,该吃吃该玩玩,该闹闹。只要不过分了,娘娘也不会说什么的。”说完,就自顾笑起来,惹得一众姊妹跟着笑。至此,宝玉也没了黯然之色,宝钗也是没了刚才的尴尬。
这边笑闹了一会,元春方才叫上了戏班子唱戏。各人拿着戏本点戏,点了好几出,都一一唱过。戏停不一会,便有太监上来跪下启奏道:“赐物俱奇,请验等列。”
元春听了只得按照规矩流程,把呈上来的东西从头细细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
王夫人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
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怜,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领物谢恩,元春把事情一办,最后把颇有微词的目光又放到了贾赦身上,意思就是:“我赏的这些东西快比你为我花费的多了,看你怎么好意思。”
贾赦,确实……没有不好意思。元春又没定他罪,家里每人还得了这么些封赏,开心还来不及呢。于是,贾赦很故意地无视了元妃娘娘的目光。
不消一会,又有执事太监来启奏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元春舒了口气,只觉自己早已累得不行了。一大早打理出来,到这边走了这么多规矩流程。因人多,各项流程都需花费不少时间。又是吃饭又是看戏,又是逐个赏东西。现在这大半夜启程,回到皇宫,就天色大明了。算起来,折腾了一天一夜,自己也没落什么好。
当然,除了终于和黛玉有了交集这件大好事。
却说元春被禀要回宫,遂从椅子上起身。眼见家中各人面露戚色,哀哀不舍。不知谁真谁假,也不知真几分假几分,总之配合就是了。她下来到贾母王夫人面前,拉了贾母和王夫人的手道:“老太太太太,我这就要回去了。”
贾母又是情动哭起来,搞得王夫人浑身很是不自在。只因为她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巴不得元春不要再矫情了。互相又是各种嘱咐,各种交代。最后,元春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道:“老太太,来时我已跟皇上请了旨,让我带黛玉进宫住上一阵子。我在那里也怪孤单寂寞的,难得皇上准我带一姊妹进去。”
众人错愕,你看我,我看你。王夫人更是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看向凤姐。凤姐没法,在这里,她是没说话地位的。她们两个人虽没进过皇宫,但宫斗剧可是看过的呀。那吃人的地方,怎么能让黛玉进去呢?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呢,那里面的人都被高墙围得人格扭曲了。
贾母也是愣住了,愣愣半晌张合嘴巴,没说出什么话。
元春还在等贾母答复,王夫人一下子跪到了元春面前。王夫人还没说话,令她错愕的事情又接着发生了。贾赦,几乎与她同时,抢步过来跪到了元春面前。王夫人贾赦互看了一眼,擦,难得地又同一战线了。
元春可以公然不爽贾赦,但王夫人是她亲妈怎么能不管呢。于是忙俯身要拉王夫人起来,边道:“太太,这是做什么?”
王夫人就是不起来,贾赦这时得空出声道:“娘娘,黛玉年小单纯,怕不适宫中生活。臣请求娘娘,让黛玉好好留在荣府,过些简单的小姐日子就好。”
王夫人见贾赦这么说,忙也附和了这话,道:“娘娘,正是这话。”
至于这几人,到底唱得哪出跟哪出,连贾母在内的所有围观者,真的是脑子糊涂成浆糊了。众家中男眷在后面,且具体不知什么情况。只围在前面的女眷,除凤姐外的尤氏李纨薛姨妈三春等人,都是表情惊疑。
宝钗也是脸色凝重,只看向身旁的宝玉和黛玉。宝玉又是呆呆的模样,黛玉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宝钗碰了一下宝玉,宝玉回过神来,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宝玉这一说话,吸引了下元春的目光,元春便也看到了黛玉。于是她走过来拉过黛玉,拉到王夫人和贾赦面前,道:“老爷、太太,这事儿我也不做主了。咱们看黛玉的意思,你们说可好?”
若是黛玉真不愿意进去陪陪她这个深宫可怜人,她真还就不强求了。尊重,是爱一个人的最大最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