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听闻可期招呼，这野驴男名唤高福帅的，并无意起身让座，只道：“这一干皆是unoccupied的座儿。两位姐姐随坐便是。”
可期同湘儿两个皆是有心事的，欲走不甘心走，欲留又如坐针毡。与野驴男隔着一座儿，两个讷讷地坐下了。那野驴男朝可期伸出一只手，道：“路易保罗。Luis Paul。My nickname. Enchantée!”可期讪讪地伸手同他握了一下，似通了电流，浑身打个寒颤。嘴里不曾言语。那路易保罗微笑道：“姐姐贵姓？”可期道：“石。石可期。太见开油公司的。”
路易保罗道：“Me too!我同是开油公司的。只是之前一直有旁的事distracted，不曾来上几回班。旁的同事也不认得几个，仅见过自己的supervisor。今儿新员工orientation，这才过来瞧瞧。”路易保罗说一句，可期便要停下来回忆先时熟稔、如今早已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鸟语单词；便不及听他下一句话。那路易保罗早过去又与湘儿寒暄。湘儿涨红了脸，一副窘态。
那路易保罗复又凑近可期跟前，同她道：“姑娘这两天可没少睡觉呀？当真是sleeping beauty！”石期听了，方知原来自己上课打盹之事早被左近人瞧了去，不由得红了脸。那路易保罗吃吃而笑，道：“今儿有Test，想你也睡不了了！”
正说着话，见那边又袅袅娜娜过来一个女的。可期抬眼一看，原来是萨碧。那萨碧见了可期，亦是微一惊，随即笑道：“石可期，我正想着去开油公司瞧瞧你，不曾得便；今儿倒在这里遇见了。路易，原来你同石可期也认得？我同她是书院同学咧。”路易保罗道：“Quelle concidence!我同她是new colleague！”
萨碧便与路易保罗闲话起来。经过石可期同学的精密计算，两人对话时平均每三个短句里必有一个鸟语词，每三个鸟语词里必有一个GRE单词，每三个GRE单词里必有一个法语或德语词根词，每三个法语或德语词里又必有一个略有些淫态的小词——如是推之，简而言之，言而总之，则所有一干鸟词汇合在一起可拼组成一个词，曰，装逼。
闲话一会，便有集团人力资源部的人过来发考卷。可期凭着印象胡乱答了。交卷毕，又有人力的人过来嘱咐交待了次日赴京郊康庄军训事宜。散会后，各各告辞去了。
次日乃是扒衣见君节，太见公司新员工军训，于太见红楼底下大堂集合。湘儿拖了一只不小的旅行箱，可期略略打发收拾些贴身细软并梳洗防晒之物，只装了一只手提小箱。那萨碧来时，却有一辆黑色我弟汽车巴巴地送来，又有司机为搬了两只极大且亮的红金烫漆箱子出来。那萨碧一见可期只拿只手提箱子，不冷不热道了一句：“你行李备得恁少，莫不是等着使我们的东西？”
可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却强忍着口气，道：“洗漱之物我自备得。自然不使你的。”那萨碧道：“你若不够使了，便拿我的去，也没什么。”说罢作一笑。可期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也生了起来。
俗语有言：老爷上堂坐马车，草民上班自骑马，吊丝上班挤牛车。这回去军训，共须拉两百不到的人，动用了公司五辆牛车。那牛车本驶得慢，偏又去得晚了，路上堵了一小会儿。及至康庄，已午后了。外头但见当空骄阳毒艳，草枯树靡，叶黄柳败；落脚处俱是劣质水泥地面，且平房无檐，竟无个遮阳的地方。可期记得花山嘱咐，担心黑透了不好见人，遂将沙滩防晒霜跟泼水似地往脸上浇了一脸，直跟个白面鬼似的。湘儿笑她。下了车却笑不得了。
早有军士赶牲口似的过来，疾言厉色，大呼小喝，将一干素无约束的学生骂得半声不敢吭。立令排成队了，毒阳之下，不许打伞，亦不许戴帽。令百六十人编成八伍，挨个领了军训衣物，方容各人于营寨安置行李。不到一盏茶时分，又大声吆喝众人出来。凡是衣衫不整、有碍军容的，又一顿好骂。于一衰破食堂中吃了些青菜炒米。往昔娇贵如萨碧、可期的，更一粒米也不曾咽下。
到得午后，勒令众人往操场上一站。也不多废话，只让人站军姿。训曰：“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颚微收，目视斜上方约45度。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外打六十度。脖颈微贴后衣领，身体前倾，重心落于前脚掌。双腿夹紧，小腿用力内合，臀夹紧，挺胸收腹，两肩后张。双臂自然下垂，中指贴于裤缝线，拇指贴于食指第二关节中间部位。”如是两日，皆是烈阳当头，只在毒日之下站军姿。饮食不过锅盛清汤花菜而已。早苦得一干学生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又有生小病的，腹泄中暑的，来例假的。那教官儿俱不心软，除却送去医院的，皆令在烈日底下站着。
放风时私下里言语。可期便问：“我一干学生，是来做工的，又不是来当兵的，如何当兵仔这般折腾？”湘儿道：“这还不通？便是要我等如奴儿般听主子号令。前朝时为家生奴的，虽做伺候人的事，吃穿衣着，到底由自己打点，主子也不多话；如今这为奴的，便吃穿起睡，皆由人管束着。一日的时辰，俱给你细细密密地安置了去；一日的行程，亦替你紧紧致致地排度了好。总教你一时一刻、一站一坐，也不得自作主张。脑子里但想着如何服从命令。没人使唤你时，你倒皮痒得不知所以！”
到第三日上，又是当空火日。仍无旁的花样，只是叫站军姿。可期打定主意，要装晕一回。总候了有大半个时辰。瞧人人皆是萎靡了，教官左右巡视，不时呵斥。石可期后边站的是萨碧。她心意既定，计上心来，便决意望后朝萨碧身上倒。瞧一教官往边边慢步踱过来时，可期瞅准教官眼色，望后朝那萨碧直直一倒；故为装得像些，腿脚也不曾弯曲些。那萨碧见偌大一人儿朝她倒来，条件反射，当即身后退了三步。可期倒下便无处安身，只见要倒了在地上。那可期毕竟不是真晕，到底是假晕；晓得身后萨碧退开一步，她自己先惊叫得出了声。总算臀部先着了地。而后那教官伸腿往她上身下一撑，正止住她倒势。
忙扶将起来，问道：“你怎的了？”周围学生亦纷纷围上来瞧。可期站了好半日，早是汗流浃背，面上因多涂了些防晒，原就惨白得紧，也毋须装。便有学生叫：“有人晕倒了！”那厢大教官也忙过来视情。可期装晕装得不彻底，倒地时口里还发出叫唤，此时也无法闭眼阖目，只得道：“不知怎的……眼前黑了一下，身子便倒了。”左右人忙扶了屋里去。
石可期此番一闹腾，竟博了个“林妹妹”并“白娘子”的美名。太见新招进来的人原是男多女少，八个班倒有五个班的男生。这边厢有女生晕倒，且又是个肤色奇白的（男生也不知那是涂抹防晒过多之故），当即哗然传开了。当晚大大网上便传开了石可期的玉照，一时间竟将她捧上天去，当真是风头出尽。左右有来打听石可期的，可期忙嘱咐开油公司的同仁，万万不可道出她坐着前台的真相，只说是挖掘办公室的。复有特地来问寒嘘暖的，又有来送解暑药或凉茶的。那萨碧看了，口中不置一词；因她素日原是风光无限的，被抢了风头，心中自郁忿不爽。
晚间林湘儿递了一个我疯给可期，道：“是那路易保罗叫我递了给你。”可期遂打开了手机瞧。里头甚也没有，只是一干照片。一瞧，竟是各各是那三日上课可期打盹时的照片。或是眼睫欲阖未阖，静若花间蝶憩；或是双目死鱼翻白，作脑残抽风状。想是那三日课上，可期好睡，尽教那路易保罗入了眼去。也不知他甚时间坐在自己左近，她竟不曾得知？想是那几日睡晕了。林湘瞅见那一干相片，叹道：“他可是得有多暗恋你，才偷偷拍了这许多美人春睡的照片来。”
这可期体贴出这爱疯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生帅能领会我这一番念想，又令我可喜；我这番暗念，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地送一个爱疯过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借了林湘的手传递，只怕人尽皆知，又觉可惧。只他名门所出，海归背景，我却土著一个，见识有涯，面目可鄙，更觉可愧。到底可期原本痴恋生帅，如今这活生生的帅人儿自送只爱疯给她，里头尽是她半睡未睡的照片，又自觉实可得意。终是不免喜形于色，病也装不下去了。
这日午后又下起几点雨。那教官也不管顾学生骂他心黑，又拖了一干学生出来，于雨里头站着。可期因装晕得照顾，不必出门捱雨。些许时雨竟大了，教官仍没让人回屋的意思。遥遥听闻得男生那边竟似起了口角，又似干起架了。可期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俄尔那雨倾盆而下。教官这才许学生都回屋，个个衣衫却尽湿了。独见一个高个儿男生仍在雨里伺着，也没人理他。
可期便问起来。湘儿道：“那个路易保罗，吃了豹子胆老虎心，威风得很，竟跟教官口角起来，口中竟骂他道‘你等下贱的村野农夫，这里放肆！’那些个当兵的，原都是乡下种田人家子弟。听他辱骂，就有人上去揍他。他竟不畏惧，当真跟教官厮打起来！倒有个小教官的脸给他打肿了。这不！只他一个在雨里罚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