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了班,可期同葛朱亮便说了这事。葛朱亮闻言,不禁大笑,道:“我与你的厚黑学,你好生看了没有?”可期道:“那是本胡说八道的浑书,也是信得的?”葛朱亮道:“你不信,可就有苦头吃了。原本一件大好事,你倒搬石砸了自己的脚。”可期道:“如何说法?愿闻其详。”
葛朱亮邀可期坐到底下茶店去,待茶沏上来,才缓缓道:“我教你好好学厚黑功,你却不能领会。厚黑者,曰皮厚心黑。你管日耗品采购,原是个大有油水的事,然而你却皮不厚、心不黑,便不能得利。你找个店家,彼此说好,随意买十几罐劣质的茶叶,又买两罐好的茶叶,却叫店家开个好茶叶的□□。劣质茶叶拿回来给客人喝,好茶叶孝敬领导。如此你不是平白攒了百数十钱,又得了领导的欢心?”
可期惊道:“这不是贪赃枉法、贪污还行贿么?”葛朱亮大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贪什么赃,枉什么法?送一罐茶叶又叫行贿了?”可期道:“这事……若教人知道,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葛朱亮笑道:“你看咱办公室管采购的是谁?”可期道:“电子设备如电脑等,那是贫哥儿管;余下所有什么物业费、会议场地费,又什么新办公用品采购,俱是旺姐儿管。”
葛朱亮道:“大权中握,手能干净的么?那旺姐儿不怕事,你怕什么事来?若有人敢说你贪了十几二十块钱,那席丰旺能脱得了干系?你看你花姐姐是好人不是?是,当然是!可我拿我脑袋跟你赌,她坐这前台岗,也不是没些蝇头小利的。无非大的那头都在旺姐儿手里罢了。你贪两个子儿,席丰旺便道你是一条船上的人,还待你好些呢。”
可期道:“这种事,我不稀罕做。”葛朱亮道:“那也由得你。我刚说的这件,算‘心黑’么?连屁也不算一个。你看那大奸雄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苑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教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心子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了。故曰:小黑则小成;大黑则大成;至黑则称王。”
顿了顿,又道:“再说皮厚。张良提鞋的故事,你听过没有?那个下邳老人脱了破鞋扔桥下,使张良拾鞋;给他脸色看,又要他给自己穿鞋。张良心中恼火得要死,脸上却不动声色,跪地给他穿了。不是脸皮厚是什么?张良又把厚脸皮的本领传给刘邦,刘邦得其精髓。那楚霸王找刘邦单挑,刘邦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你说他脸皮厚不厚?”可期道:“你说的是那浑书上写的故事。我不信。”
葛朱亮道:“领导将来还要骂你,你不学着脸皮厚一些,每回挨了骂,就挂眼泪串子巴巴地来找我——将来这种事多了,怎么捱日子去?”可期心想:“是了,当日花山便跟我说过,只怕旺姐使唤处多了去了,我回回跟她计较,只怕日子不好过。何况如今那柯总嘴边尽吹她的风。想来这回茶叶的故事,也是旺姐儿教唆的。唉,只怕得学着脸皮厚些,挨了骂,也只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葛朱亮又道:“被领导骂两句,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期奇道:“被骂也不坏?”葛朱亮道:“领导敲打,可不是大大的好事么!”可期道:“那柯主任自己也没搞清楚茶叶怎么来的,却骂我,这有什么好了?”葛朱亮道:“柯琴琴那小妮子也是人力新调过来的,她不懂的事多着呢。可是她也非得板着架子骂骂人,方能显出她领导的架子。办公室旁的人都比她略懂些,她骂不得;你却是个新的,又没靠山,又不知事,不正好拿你立威风么?”可期道:“咦,原来她要骂我……”葛朱亮道:“她要骂你,是她自己的计较。原跟你买了茶叶树叶无干。”
可期心下凄凉,道:“原来职场如官场。我原想去跟柯主任辩解辩解,那茶叶原是没有合作商的。”葛朱亮道:“那就大可不必了。你可知道,想要被领导喜欢,就不能比领导正确。你不犯错,领导怎么培养你?你事事都懂都对,怎么显出领导英明决断?所以要犯错误。这犯错误又有讲究。犯大错是万万不行的,尤其是方向性的错误。犯些小错误,教领导拿捏拿捏;且还要自然而然地犯,不可落了形迹。你看,你这桩茶叶的事,又不大,又是自然而然——犯得多好的错呀!给领导敲打了,你脸皮厚些受下了,万不可去跟她讲道理。将来她待你,便觉你是可培养之人,到时候自然待你好。这个就叫作打个巴掌又揉一揉。”
可期连连点头,心道:“这心黑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皮厚却是得学着点。天天受气,难道我还天天哭鼻子不成?”
可期又问道:“那她们总跟我为难,怎么办?”亮哥道:“我教你一句官场修练的秘诀,叫作‘少说话,多磕头’。这句话,你好好记了,用心领会,努力实践。在这中国之地,便没有你过不了槛,也没有升不了的官。”可期又追问道:“这年头哪个还磕头呀?”那亮哥却已飘然去了。
其后数日,那柯主任果然是对可期和悦了许多。每逢其过前台,虽并不与可期言语,却必也点头致意,意示鼓励。可期亦会讷讷地道声好。
再说这日,葛朱亮来问可期借用客饭卡。所谓客饭卡,是公司公用的饭卡,其样与门禁卡无异,但卡内充有现金,以备接待来客楼下就餐使用;归可期管的共有五张,每张卡内各有八百元整;余下还有三五张未充现金的门禁卡和充了钱的客饭卡,在服务商手里。
葛朱亮来借客饭卡,可期便问他用什么。葛朱亮道:“我有个客人……我也不会用多。”可期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下明白,道:“我不曾见有亮哥的客人上来呀?”葛朱亮道:“他在底下……唉,你就甭管那么多,给我卡便是。以前花山可是二话也不说。”可期心想:“这公司里头的人,真心待我好的本没几个。独亮哥,把公司这么多事儿告诉我,还教我怎么混这鬼地方。这样的人,我如何能不好好待呢?”于是道:“你要拿卡去,我自不阻拦。我只担心登记算帐的时候不好说话。”
葛朱亮道:“真是个实诚的孩子。你不必担心。到时候胡乱杜撰个来客也就是了。”可期道:“倘若那凶巴巴的柯主任一一追究下去,又获旺姐来找我问,我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何是好?”葛朱亮道:“你放心,他们管不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把卡与了我,我又不会用空了去!”
可期无法,便将卡与了葛朱亮。事后便问平哥,这卡到底能不能给。平哥道:“咱部门自己要用卡,凡是不过分的,只是吃顿饭的,给了便给了罢。”可期道:“各人自有饭卡,每月公司亦给各人充值六百四十元整,如何还来借这客饭卡?”平哥道:“有时加班,又或为公司的业务着想,便借客饭卡。”
可期道:“我如何知道他们是为公司业务着想,还是为自个儿着想?”平哥道:“你也不必太认真。几十块钱的事,也没人追究的。再则,有时员工确是为公司的事滞留下来,为他们掏饭钱也是应当的。”可期默然。转念又想:“这是公司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我替它想什么?既然人人都拿这客饭卡当自己的钱花,我时不时偷张卡下去买糖吃,帐又是我做的,不也没人知道?”
除却葛朱亮,旺姐儿、平哥儿,有时两位司机师柯都来借卡;再有别的部门,还有借了卡隔些许天还不还的;如此五张卡四千块钱,每个月总用得差不多。且借了卡去的人,于自己用了多少钱这一桩,总是支支吾吾,不清不楚;可期的帐便也记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那饭卡充钱的事原是归可期管,每月她自把卡里差额补上,也没人来问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且说这日清早,可期如往常八时半到了岗,见那柯主任又凶神似的站在前台,见可期过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一个新来的孩子,怎的那么不知好歹,连上班也迟到?”可期大是不解,道:“我……我如何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