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期凑过去一瞧, 原来是她日前所作《茅坑为秋屎所堵歌》，登时脸红过耳，忙过来夺, 道：“瞎写着玩的, 别看了！”大梁踮脚双手高举着, 道：“让我瞧瞧写的什么。”一面大声念道：“八月陪宴复陪笑, 致我腹中三江倒。”一面念一面笑。可期知她用语粗秽, 面红得要滴血，道：“快还给我！”大梁身子左摇右摆的，总教可期追他不着。将诗念完了, 道；“女子有才便是德。想不到你这么缺德！在下佩服，佩服！”
可期道：“你快别说笑了。只因受了中介那番气, 身体不适, 又逢断电, 故而有此嗟叹。原写着玩的。”大梁道：“你做的这首，讲的是租房。我却要来作一首, 讲的是买房。”说罢也不待可期开口，自从半瓶吃剩的老干妈里取了那支秃头毛笔出来，又复取了那冰淇淋的包装纸来，当即抬头长吸一口气，酝酿一番, 醮了醮老干妈, 往那冰淇淋纸上写了一句道：
他妈滴！危乎高哉！买房之难, 难于上青天。
可期瞧了, 不禁大笑, 道：“你这是什么诗！只比我的还不堪入眼哩。”有心要瞧他怎生出洋相，遂从书堆中翻出一页生宣与他, 将一众残剩食物踢了开去，拾掇出一片空地来。又拿了报纸垫于地，将宣纸铺上去。又取了一瓶墨汁来，叫他醮了使。大梁也不客气，略一思索，果然泼墨，洋洋洒洒地写将起来，作了一篇四百言的《买房难》，记如下：
他妈滴！房价高哉！买房之难，难于上青天。扶农及扶工，开国何洒然。彼时须得贫民助，故将土地分农夫。隋王倒台唐王立，江山坐稳百姓哭。皇亲国戚阿房住，吊丝草民扫地出。
革故鼎新功臣死，然后官宦商贾相勾连。上有长安申沪之高市，下有金陵余杭之危盘。五环一厕尚不得购，鄙室陋屋且盘桓。买房何其难！京漂十年居无缘。捶胸顿足仰胁息，以手抚蛋坐长叹。买房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铸我草民千年苦，尽君一时盛世欢！尔来四万八千岁，几时吊丝梦得圆？京沪阔豪犹买进，尚有温州炒房团。房产征税如儿戏，房价虚高眼望穿。其高也如此，嗟尔非京草民胡为乎来哉？
问君京漂何时定？半生京梦雨打萍。但闻岳母催前后，不出首付不容聘。又见爹娘愁白头，道苦命。豪宅绮丽而富冶，一夫圈地，万民宿街。所造十九空，民工汗与血。
朝拜佛祖，夕告耶稣。卖身卖肾，归家何如？京城虽荣华，竟无容身处！买房之难，难于登天途。吊丝长嗟血长吐。兴，吊民苦！亡，吊民苦！盛，吊民苦！衰，吊民苦！
大梁写罢，长叹一声，将毛笔甩了开去。他写一句，可期读一句。初时并不以他写得好；读至后来，见其笔尖真情荡漾，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方有些动容。遂问：“如何有‘岳母催前后，不出首付不容聘’一句？”大梁沉吟片刻，方道：“我本科学的是数学。毕业时曾在私企工作两年。当时的女朋友，谈了多年的，感情也极好；其母嫌我家境贫寒，出不起首付，不容我与她好。那是两年前，房价虽比如今略低些，又哪是我能出得起的？家里砸锅卖铁，左拼右凑也筹不出五十万来。况纵使筹了钱来，家薄毕竟底气薄，哪里与敢高攀他们人家？只得作罢。后来方考了研，转学财会。也为的会计日日与钱打交道，只想学好了挣些钱。”
可期听罢，心下似有所动。念及楼下街巷赤着膀子的民工，避逃城管爪牙的小贩，公司底下顶着炎日送快递的小厮，又想见十里长安街上的香车宝马，庙宇繁华，不由怆然。人之分三六九等，原也是常事。平日里三六九等既各不往来，则相安无事。须知，那三等的人若不见九等人的景况，便不见他的得意形状；那九等的人若不见那三等人的气宇轩昂，也不致他的凄凉落寞。最最可悲的是那夹在三等九等之中的人：比之上而不足，比之下而有余；欲高攀而不能，欲低就而不甘；眼中望的是三等的富丽，眼前活的却是九等的落魄。故而三等的人醉生梦死，九等的人浑浑沌沌，独有这六等之人最是蛋疼，因上下皆瞧见，方有感，有悲，有叹，有怨。
但见大梁神情凄凉淡漠，可期知触及他往日伤痛事，想出言安慰，却不知如何措辞。便想说些旁的玩笑话，好不叫他伤心。于是樱唇一努，道：“怎见得财会就比数学好了？我听人说，世界上有四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和男会计。你做个会计，羞也不羞？”大梁道：“此言差矣。正因会计里多是女的，他们才喜招些男的进来。男会计工作好找，晋升也容易。你跟了男会计，保你将来吃香的喝辣的！”说罢呵呵而笑。
两人絮聒了几句。因两个都是贫贱子弟，少时苦学，长时进学，经历多有相似，竟也谈得有半分投机。谈至夜深，见楼下警车也都去了。可期才打发大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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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过，便觉年底迫近，公司上下越发的忙起来，会议室是日日满了的。十月有长假安排，有迎国庆的一干琐事。十一月有公司年底的集体旅行，这回裴总拍板，安排的是大发油田，那地儿远，风景好，众人听了皆是叫好，却忙苦了办公室做后勤的一干人。十二月自不必提，不但有年终大小总结，计划部要做来年规划，更是忙得团团转。
且先说十一。十一尚未至，葛朱亮排了一个下午，让开油公司全体员工去西旦的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国教大变》。集团公司亦组织了一个□□会。开油公司照旧派的是戴羽凌去唱。照理说，自家公司有人去集团参加比赛，向是有拉拉队到场的。只因戴羽凌在开油原不招人待见，负责组拉拉队的是办公室，办公室那几个女的惯是在背后嚼舌根子拿她取乐当笑话的，是以也浑不将□□会放了心上，不曾组织人为她鼓掌。
可期早听人说戴羽凌唱歌极好，却不曾亲听过。这回听说有她的演出，便想下了班去，却找不见同行的人。也不以为意，自去了。
那歌会设在律贸酒店。律贸大厦是太见地产与洋人的文子汀合资的，只因近来进行于高端酒店这一块收得紧了，外企若想在中国造酒店，须得找唐企合资。律贸酒店因资金是两方流入的，管理也是两边的人皆有，但高层的还是洋人多，总体经营还是按外企的来。及进了酒店，找着宴出厅，却见早有开油的男员工来给戴羽凌捧场。原来她虽不招女人喜欢，平素虽不理人，却是极有男人缘。
可期过去与公司一众人打了招呼。一一寒暄罢，忽见角落里头有个眼熟人，但只单独一人坐着，也不跟旁人搭话。定睛一看，竟是陶玉。陶玉是个工作狂，每日上班较可期早，下班较可期晚，日里夜里都围着裴总转。可期从不曾在公司之外见过他。这回见了，倒是有些惊异。陶玉似也不曾料到在这里见着可期，略有些发窘地一笑，并不多话。可期目测有奸情，也不待陶玉邀请，当即笑吟吟地坐过去。
可期只想从陶玉嘴里套出些绯闻来取乐，日后也有八卦的谈资。故前几个节目皆未细看，只一个劲儿跟陶玉搭话。那陶玉一问摇头三不好说，套了半日，唯一套出来的关键信息是“戴羽凌今晚有望取胜”。
戴羽凌上场时果然惊艳。见她一红裙撑起，如一朵将绽未绽的红莲一般，饱满圆润。虽无伴舞，可期也看得眼花了去。及她启唇张口吟唱，珠圆玉润，吐字珠玑。时铿锵，时婉转；时如珠落玉盘，时如流苏曳地。唱的是极平常的一曲《十送红军》，却教听者心旌动漾，似送情郎送到了天上去一般。听其音，只道是露珠滴莲华，仙音误人世；观其人，只道是嫦娥出月宫，谪仙落凡尘。
可期对于美色向来极是博爱，也不论他雌雄，只要是好看的，养眼的，她都喜欢，都要亲近。那萨碧也是个极品的美女，只因她与那个八字不合，想巴结也不能够，又因路易保罗泼醋生了嫌隙，因而不曾亲近。那戴羽凌原是生得极好看的。可期几次想亲近她，巴结她，皆因湘儿的阻拦，又确听了些闲言碎语，故不曾接近。这回瞧见她这样的好身段，听见她这样的好嗓音，立马由观望中升级为脑残粉，只恨不得当下变作个厮仆，拜去她的石榴裙下。
待她一曲唱罢，过得一时三刻，更了衣衫从后台行来，可期当即迎上去叫道：“神仙姐姐！你唱得太好了！这集团第一，非你莫属！”戴羽凌受了夸奖，不由轻笑，道：“妹妹说哪里话。集团唱得好的多了去，哪轮得上我来？”便想就近落座。忽见陶玉坐了那里，不由得一愣，道；“我只道你忙得很，没功夫来呢。”陶玉道；“是，我也只特地过来听你唱。你既唱完了，我还赶回去加班呢！”提脚便要走。可期道：“既都来了，怎恁早便走？好歹也等戴姐姐拿了奖，一道庆功吃饭去。”
戴羽凌冷脸道：“庆什么功，吃什么饭？你快回去加班。你不去加班，我还去加班呢！”陶玉道：“是了。裴总明儿一个讲话我还没弄完。还真对不住，真得走了。”道了千个不是万个不是，还是提脚走了。
戴羽凌遂闷闷坐着。可期在她身边，见她情绪低落，也不好开口。这般闷坐着待剩下的曲目演完，便上来颁奖。那颁奖是由三等奖开始的。三等奖报了五六个人，被报的即上台去领奖。可期只觉戴羽凌必是要拿一等奖的，也未细听小奖有谁。却听见那主持人报道：“开油公司，戴羽凌。”
戴羽凌获奖后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