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可期得了旺姐的吩咐, 心内怏怏,却又不好发作,只闷头回前台干活。年轻姑娘家对于文娱活动这种事纵使没有十分的才, 也总有着个凑热闹的心性。教旺姐这么一头冷水泼下来, 心中难免有怨怼之气。她又想:“你既存了个打发我盯着年会的心, 原也没想让我掺和进春晚。然则初时怎不挑明了?一头要我写什么朗诵稿, 一头又要我参加什么主持人选拔, 到头来又叫我一边去凉快?”她本不喜旺姐,这一回怨忿又平添了几分。却不知这领导上头还有领导,几个领导几个脑袋想的事都不一样, 底下的人一会儿听的是这个领导的令,一会儿跟的又是另一个领导的令;做下人的, 总少不得要做一些自相矛盾、顾前不顾尾、头尾一看又是极不相干的事情。莫说底下人乱, 上头领导也乱得很哩。
好在年底也实在忙活, 可期也无余力分心再去道旺姐的不是,成天到晚一至五号会议室那会俱是满满的, 忙得她跟两个保洁阿姨滴溜溜地转,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又或变成个千手观音。可期时常想,那千手观音不做前台实在可惜;她若上班,往前台一站, 先将所有外人都吓了走, 剩下蜈蚣似的一千只手, 正好服侍合司上下大小恁多领导, 一个领导分个三五只, 再也不缺人手。可不是极好?
堪堪到了一月。眼看离年会也就两日工夫了,旺姐忽又找了可期来, 道:“可期,春晚若还要你上,你愿意不?”这个问题的含金量跟“可期,上帝若还要你活下去,你愿意不”差不多——要她道个“不愿”,那是找死。可期忙点头。旺姐道:“《我为祖国献石油》这节目,是戴羽凌主唱,需八个人配舞。这会正缺一个呢。你去吧!也就两天了。每天下午四点在培训教室彩排;到时你便去,前台教平哥盯着。你让老师单独教教你。给你两个晚上,你须练好了。可不许砸了。”
因只两天功夫,可期慌得跟什么似的,下了班只得留下来缠着那舞蹈老师教。连大梁来寻她吃饭,也都推却了。好在舞动动作也不甚难,只是前后衔接不好记清。连着两天,白日里跑会,晚上留在公司跳舞,腿疼得险没瘸着。领舞的那个是花山。好在眼睛盯着她,只管跟着,总不至于出大差错。至前一天,那舞蹈老师跟花山捧了一堆衣服进来。主唱的服装不知;这伴舞的是一袭翡玉色轻纱广袖百褶长裙,穿了身上兜个圈子,那长袖并裙摆便同碧波似的荡漾开去,极是好看。虽则排舞一般,着了装跳却也如霓裳仙舞一般。只是这一袭碧玉衣裙配上那“石油滚滚流,我的心里乐开了花”的歌儿,便一点仙气也无,只剩滑稽罢了。
可期没日没夜练了两日,总算将舞步动作都记熟了,彩排也没什么大问题。谁知临到头来,旺姐又来找她道:“这舞你不必跳了。明儿只管盯着会。你那服装,拿去给经济评价部的任玺华。”可期急道:“我赶了两日,好歹都练起来了,如何又不要我跳?”旺姐道:“任玺华原是在里头的,可她说这两天身子不舒服,跳不了了。全公司上下的姑娘都有节目了,要不就是忙得没时间的。我看来看去,只得让你先去充个数。这两日左劝右劝,总算说服得任玺华再上,自然还是她跳。你练了两日,她到底练了十数日了,总比你熟些。还得她去。况且你去了,明儿公司领导班子的会,谁盯着哩?”
可期积了一肚子气,却无从发作。到了次日,全公司总得有一半的人都早早赶去那律贸大厦彩排,瞧工区几尽空了。唯那拨领导还得在一号会议室开年终会。谁知开到兴高采烈处,那视频会议的设备吭哧哼一声,屏幕忽的乌黑了。可期忙奔去机房瞧,只见那矩陈设备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那些个黄灯红灯闪作一片,却也不知什么意思。
可期无法,只得延引一干领导往二号会议室来。那二号会议室比之一号会议室还略大些,故能容下一干领导,只是茶水供应甚是麻烦,又得从头张罗一番,直忙得可期显些没跟一号的视频会议设备般歇了菜。二号的投影设备与一号无异,话筒音效却似略差些;又因二号不曾布置,不似一号里头花团锦簇,摆了桌签,添了条幅,比较有开年终会的气氛。好在领导们只关心开会喝水,也不怎么关心旁人说什么话,总算蒙混过去。
到得中午,旺姐得了空打电话来,查问早上年终会开得如何。可期听旺姐语气,知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敢多说话让她分心;又因她胆小怕挨骂,故不曾说一号会议室早间设备出问题的事儿。只说一切顺利妥当。旺姐方宽了心,说下午打发人来给年终会拍照。
下午接着开会。旺姐打发来拍照的是薄柴雪。薄柴雪亦是一脸疲于应命之状,匆匆抗着个相机奔进一号,却个人影也没见。及进了二号,又有一半领导不在——原来领导们都惯喝水的,常年有一半的领导在不场,要么是去上厕所,要么是去打电话酝酿尿意,要么是去茶水间准备下一拨的尿。薄柴雪见得,便有些为难。这年终会照片上若缺了一半的领导,总是不太好。可也不能跑去男厕生生地将一干领导拉了出来。只得左右觑着好些的角度,管那几个大领导照了几张正脸侧脸照。偏还有领导不领情的,人在拍你照呢,他还在喝水,要不打盹,要不打游戏,要不YY打炮或打□□,一副魂不守舍、欲仙欲醉的模样。
好容易等到五点,终于散会。那老总裴金光还开得意犹未尽,扬言明儿得接着开,史高忍却早不耐烦了,瞅准空儿只催道:“咱今儿公司上下一块过年,先图个热闹先!大伙儿都赶紧赶去律贸大厦吧!老头儿我可等不住喽!”
可期也琢磨着如何赶去律贸。公司里一干女同胞早早地闪得没影儿了,可期也不能叫搭领导的车去。正上网查地图瞧该坐什么地铁呢,忽见听人道:“石可期,咱一块去罢?”可期一抬头,见戴羽凌正在门口,奇道:“戴姐姐,怎的你这会还在公司?你不该去彩排的么?”戴羽凌道:“我上午去了。忽想起还有个挂坠落在公司呢,因回来拿。”可期喜道:“正好,搭你的车。”遂坐了戴羽凌的车往律贸去了。
到了那律贸大厦,果是琳宫绰约,桂殿巍峨。未及进门,便有招待接引指路,又递与当日晚会节目单并菜单。及进得那三层上的宴会厅,见厅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厅内业已排开了二三十张锦绣铺就圆桌,四面又有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朗,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正前方舞台则以珠帘绣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离八点尚有两小时,旺姐还在忙乱。薄柴雪与项一诗又领众人走一遍彩排;旺姐这边指挥公司人众,何处落坐,何时开宴;及集团领导至,何处拜年,何时鼓掌,何人何时敬酒,何人何时致辞,种种仪注不同。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
旺姐瞧见可期与戴羽凌,急冲冲往这边来。指着戴羽凌道:“好你个仙女儿,下午彩排,你去了哪里?叫一众人等你来彩排。电话也打不通,人也不见!你道你是谁?这春晚是你的个人演唱会,你想何时登台便何时登台?”旺姐嗓门本大,又在气头上,左右引得不少人看将过来。戴羽凌开口欲辩,那旺姐儿道:“还等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连妆也没上,衣服也没换,一会儿你要怎么上台?”戴羽凌面色土灰,开口欲言,旁边薄柴雪忙赶上来劝,道:“快随我来更衣上妆!”将戴羽凌劝走了。
可期瞧见旺姐这势头,早已是战战兢兢,一声也没敢吭。旺姐儿道:“我这会儿没功夫训你。公司年会今儿出了什么娄子你也知道!还敢瞒我,你当我便不知么?”可期忙道:“一号会议室视频会议设备不知怎的出了问题……”旺姐儿道:“出了问题!你不知那视频会议设备一年要检修一回的?那么重要的年会,你挂没挂在心上?会前你有没找服务商来勘检一番?你这些天都上哪玩去了,人在心没在的,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罢了,我这会子没功夫说你,明儿回了公司再收拾你罢。你即刻去宴会厅门前站着。管贫哥去要张座位表,领导该引的该带的也不须我吩咐。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