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柯琴琴辞职一事来得甚是突然, 除却公司高层及办公室几个知情的,旁人都不知。及回了公司,又闻得人力资源部的总经理纪传智亦转职走了, 听说集团新下来的一个名叫邢莱德之人将来接替纪传智的工作, 但坐的位置是人力副总经理, 那总经理的职务倒叫苑春家兼任了。柯琴琴走后, 办公室的日常事务由席丰旺料理, 整体决策工作亦由苑春家兼管。苑总到底不过是个女流,又四十好几了,非三头六臂, 更非多面佛陀、千手观音,哪里兼得这许多事?一来二去, 瞧她揩着个鼻子哑着个嗓门, 倒似病了, 因是年终的关键时候,却也还硬挺着, 请假不得。
柯琴琴素来是个端肃严厉之人,可期畏她七分,敬她三分,虽谈不上亲近,却也未觉得她有不好。平日柯总虽有疾言厉色, 亦颇多照拂关怀, 此时闻她离职, 却一面也未见得, 心下倒有几分寥落之意。左右打听她离职原因, 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又打听她去向,只说事出突然, 也不知她寻好下家不曾。
当日办公室便紧急召开了个短会,宣布柯琴琴离职一事;苑总亦来了。瞧苑总一脸神色憔悴,却还打点起精神,对众人强作微笑,意示安抚。听她道:“柯琴琴离职一事甚是突然,这也不是公司高层想看到的事情。但咱公司毕竟是发展中的公司。十年,也是公司规模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一道槛儿。人员变动难免,内部管理的提升更有阵痛。近期工作由席丰旺代理。大家须配合她做好办公室日常工作。最近的一头是集团领导下来拜年。旺丰,你须组织各部门,到时在工区走廊上接驾。”
席丰旺忙笑道:“苑总您一千个一万个放心!这事只管交给我,绝无差池。一切都照往年的来,是也不是?”苑春家道:“这个只怕你比我还懂些。我到开油不过一年光景。只是咱公司正是大变之事,须展现积极向上、迎接挑战的士气来。越值变革当头,越要喜庆,越要热闹。我瞧新挂的两盏灯笼不错。不妨多糊些,将走郎、工区都布置满。门前对联、福字都须亮些、喜庆些。”席丰旺闻言道:“可不是!苑总您说得太对了!就该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好!我也瞧那些灯笼喜庆热闹,却没想到该多挂几盏!要不是您提点,对联、福字什么的,我都还没想见哩!我生得愚笨粗心,要不是您说,只怕也没想到这一桩。您既有说,我下午便张罗起来。到时请您来看。”苑总微笑道:“如此有劳你。”
可期瞧旺姐那模样,不由心中大是吐槽:“那对联、福字实则早备下,灯笼亦买了许多——糊得我手也软了。今儿下午只怕还得接着糊。瞧席丰旺那样儿,只恨不得生条狗尾巴出来,好在领导跟前狠命地摇。如今柯总走了,她顶头了。以往不能越级拍马屁,这会儿倒好,正好舔苑总的脚了!”
连着数日办公室一干人都给旺姐叫来装饰工区。独葛朱亮、梅我师仍埋头做自己的活。薄柴雪、项一诗等人皆到前台来糊灯笼;糊好的灯笼又交由贫哥与旺姐去粘了在走廊天花板上。可期领了旺姐的命,又去各门口贴倒福并楹联。工区上下皆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之色。
贴毕对联福字,又说要彻底清扫。清扫的任务自然交给保洁,又要可期去督工。因上上下下都要擦拭,可期瞧两位阿姨几乎忙不过来,便主动帮忙擦工区的奖杯、陈列、墙上裱了的字画。其中有个红艳牡丹的假花摆设,因年日久了,积灰甚重,任可期怎么擦,瞧着仍是脏兮兮灰蒙蒙的,总不显红。那吴慕阿姨瞧见,忙从可期手里夺过来,一面道:“想红,擦是没有用的,必须要刷。”说着捧着那假花找刷子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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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大领导下访拜年那日,工区布置停妥。里外皆一尘不染,上下俱五光十色。前一日做彩排。先半小时,可期与贫哥去左右工区,将员工叫出来,在走廊上排作两排。苑总走了一遍,要各人务必着装郑重稳妥,面上喜气洋洋。又齐齐练了两句对白。领白:“大家好!”众白:“领导好!”领白:“给大家拜年!”众白:“给领导拜年!”领白:“大家辛苦了!”众白:“为公司卖命!”
苑总听罢,摇头道:“末句不妥。”旺姐道:“依苑总的意思?”苑总道:“怎么不是‘为公司效命’?”旺姐道:“的确是‘为公司效命’呀!”苑总道:“难不成我听岔了?”原来是有几个年轻的故意捣乱呢,瞎叫了“卖命”,给苑总听在耳里。旺姐道:“想是有的人咬字不清。待我再跟各部门都说一遍。”
苑总道:“我记得去年没有这句‘大家辛苦了’。”旺姐道:“还真是!我这一想,还是苑总说得对,去年确没有这句的。”苑总道:“去年是没有,可不知今年有没有。你赶紧跟集团总裁办的小李子打听打听。”旺姐道:“嗨!您看我这榆木脑袋。若非您点拨,我还没想到该问问哩。您等着,我立即问去。”回去一转又回来,道:“苑总,我跟小李子确认了,今年确实没这一句。”苑总道:“行。那就按前两句来排。这两句虽是简单的问候,也须喊出士气、志气、勇气来。”旺姐道:“您保管放心,我必让他们各各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喊!”
次日八时半,可期与贫哥各往工区,让各部员工出工位,在走道上排列齐整。整饬完毕,果然端正有序,井然肃然。苑总走了一遍,旺姐陪同,演练了一遍。一切停妥后,裴金光总亲自走场,由史总、卜总、苑总及旺姐陪同,又走一遍,且将口号又操练一遍。
说话的,不过是领导下来拜个年,如何这等郑重?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就在这年末短短三五日内,太见集团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裴光光同志已调任别处,新任总经理范阳当上任。这范阳当据说是户部空降的大领导,是由另一家皇企调过来的。这一变更前期布置得极是诡密,连高层领导也没几个知道;及变更时,又极突然,公司层领导也不过才知道,个个皆不明所以。
说话的,这裴家乃当朝国戚,如何裴总说换就给换了?你说的这新来的范阳当又是什么来历?看官,小生不过一介P民,落魄书生,哪里又知道这许多上边的事?祖上先训“员工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训“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这话用大唐白话,就是说,领导原则在于不能被员工看透,领导作用在于不能被员工了解;领导看见好像没看见,听到好像没听到,知道好像不知道。古语又云:“忽悠民心者得天下,忽悠员工者治公司。”正是此理。因不令使知之,故忽悠之,遂能得其心而治之。看官明鉴,此真谛天下通行,非独我大唐太见奉从也。隐瞒消息,乃天下治道之正途。这就是为什么高铁出事后铁道部想着把列车掩埋起来,伏地魔复活后魔法部要禁止哈利波特说出真相。本司领导恪守祖训,遵从正法,有两个“凡能”原则,道是:
凡能暗着做的,决不明着做;凡能偷着搞的,决不跟人说。
故员工于上级之事一概不知,不仅被蒙在鼓里,那鼓外头还包裹着十来床棉被。这一番人事调动,更是密中之密;女人□□尚有示人之时,这人事秘密却永无见天之日。
说话的,你这般搪塞;忽的裴光光大领导换了,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正可恼。看官莫恼,恕罪则个。说话的也只得照着史书说。那杨玉环虽贵为皇妃,裴氏虽贵为国戚,到底也有不跟他一伙的。正是: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过得些许年,尚有马嵬坡兵变,宛转蛾眉马前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杨氏既灭,裴氏亦殃。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闲话休题。且说九时正,那新上任的范阳当总经理自集团十二层,由上而下,逐层依次拜年。这八层开油之上,有九层石油转贸公司、十层化肥公司、十一层集团公司。如此虽八时半等候,至九时尚还不见领导下来。隔了片刻,有探风的下来传话,道:“领导今儿喊的是三句。那句‘大家辛苦了’,还有!”苑总怕还听岔了,道:“确是有的?”那探风的小厮道:“确有的。”苑总道:“你快将领导的三句复述一遍。”小厮道:“第一句是‘大家好’;第二句是‘给大家拜年’;第三句是‘大家辛苦了’。”苑总忙跟旺姐道:“你听明白了?还按第一回的样式走。末句须齐喊‘为公司效命’。”旺姐道:“苑总放心!马上传话下去,绝没错的!”
裴金光总早早地守在电梯门口。旁边侍着秘书陶玉,往旁依次有史高忍总、卜德仁总、张彩全总、苑春甲总、左得稳总、姬楚门总、纪传智总。众人皆敛声屏气,肃穆端庄。可期与贫哥两哥也皆肃服整冠,立于前台鲜花正前约半米处。
约摸九时二十分,果然电梯门开启。当先走出的一人身着奢华高贵修身双扣纯黑全羊毛西服套装,内穿白底靛蓝竖条纹翻领衬衫,别一条墨蓝并深红间隔斜纹桑蚕丝领带;底下一双英伦尖头纯黑皮鞋。瞧模样也得有五十好几。见他:
端正五官,不圆不方国企脸;英挺双眉,不喜不怒金佛面。鼻相不高而威,眼瞳不肃而严。行庄坐稳,领导气场自在。言寡气和,皇企风范长存。
此人正是范阳当也。见此人正如撞见佛面,教人当即便想跪下抱大腿。见他一脸包公模样,知道将来必有论断。正是:
新官上任三把火,若不烧你就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