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间并不因麻木而停滞。可期只觉得人似已有半个死了。像溺水的人一般, 头没在水下的窒息。然而还要起床，还要上班。公司里埋头苦干的在埋头苦干，招蜂引蝶的在招蜂引蝶。人们同她打招呼, 然而并不真正地关心她。人们同她礼貌地笑, 然而并不真正在笑。她亦如是。不真正地关心旁人, 也并不真正地笑。
然后她开始慢慢地适应这一切。适应自己的麻木, 并且由麻木中生出一丝欢喜。每周有一天她去林典武那里。她几乎要喜欢上他了。他令人作呕的体臭, 他迎风摇曳的痣毛，他□□有力的躯干。他们不常说话，一说话就要让可期发笑。
那天床头搁着一本白皮文件, 封面上印着黑色大字：“毫不动摇地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地鼓励、支持和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可期问：“除了公有制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 难道还有别的经济？”林典武笑笑, 道：“还有一种经济, 叫地下经济。”可期问：“地下经济？什么地下经济？”林典武往可期的裙底塞了一叠纸，笑道：“这个就是了。”
大多数时间可期仍与大梁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她战战兢兢, 小心翼翼，总觉得她是欠了他。她总是要反复检查手机是否静音，免得忽然有林典武的电话进来。可是她也不能让手机彻底静音，因为打来电话的也有可能是她领导。她将手机开在振动状态。有一回手机振动。那振动的声音实际上极响，哪里能避过大梁？大梁于是问：“是谁的电话？”可期不敢看手机, 也不敢看大梁的脸, 只是慌慌张张地拿了手机去门外接。一面小声说话, 一面还神色不定地回头, 担心大梁听见。
当与林典武在一起时, 她仍将手机关静音。但有一次忘了关。手机响了。林典武问：“是谁？”可期掐了电话，故作淡定道：“是陌生号码, 估计是广告。”林典武没再追问。他很少问可期的私生活。倒不是不在乎，是他自信。他看上的女人，逃不走。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如是过了两月。春在潦倒，夏在逼近。风沙过后，炎日肆虐。天依然是灰的，但却丝毫不能减弱骄阳的焦灼。
咨询公司针对开油公司的诊断项目临近尾声。先数周，不思公司驻扎太见开油的小组不断与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各部门的领导进行访谈，又昼夜研究和对比开油与同行业公司的数据。这几日，咨询公司一班子的人日夜赶工，与卜总碰了几次头，又邀请计划部的人开了几次小会。五一之前，终于整理出炉了一份长长的报告，提交太见开油与集团的相关领导。
四月下旬可期都忙着装点各种会议。一方面是裴总与事业发展部时时磋商，计划两个收购项目；另一方面是卜总与咨询公司不时碰头，欲为公司重新核定一条长远的发展路径。四月底咨询公司的最终汇报会，裴金光、卜德仁、史高忍等领导班子成员并各部门关键头目一道参会。可期极早开始了会务工作。开会当日，等候各位领导坐定，添茶加水毕，又观望一会儿，才悄悄退出门外。
近一年的时间，她穿梭游走于开油各种大会小会，没有哪一个会像这个会一样气氛严肃。往常的周会例会，与会人大多是一副精神萎靡、缺少睡眠的神情；如若是报告会又或专题讲座，与会人便有一半在睁着眼睛瞌睡，一半耷拉着脑袋玩手机。然而这次会却不然。也许是外企的在场——那咨询小组的成员个个坐姿笔挺，神情专注——使得开油的各位领导也不由得整肃姿容，正襟端坐。
负责报告的是咨询公司会说国语的那名男子，名叫陈，三十多岁年纪，连五官都透着一种精明干练。他的开场白简洁而干脆：“我们认为，太见开油必须改变目前的战略格局，向一种更保守、更集中的经营模式转变。”裴金光听到这句话，立即微微皱起了眉头。
可期关注这次汇报会的进展，隔十五分钟就进来加一次水，每次加水又磨磨蹭蹭，能呆上十分钟。陈的报告，她听了大半；之后的讨论不出意料地激烈，也尽入她耳。
陈的报告从容而有条不紊。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着和自信，仿佛他的结论就是不容置疑的真理；而他的微笑所富有的亲和力，又使人们感觉他所表达的真理没有棱角，是温和的，可以接受的。他先是将开油十年来的油田格局变迁与各年度经营状况作了总结，而后将之与本国同行业公司、外国同行业公司作了对比，并且进行次序排列。他对开油的评价是诚恳而无情的。无论是在油产量、勘探成功率、利润等硬指标，还是在经营水平、管理理念等软指标，他都给开油标了一个中下流的位置。
他继而强调：“太见初进入上游，无论是在人才还是技术上都缺乏经验。我们的建议是，放弃大规模的收购活动，而将主要精力放在现有某几个重点项目的经营管理上来，同时适当地收购小项目。首先，我们必须通过小项目的经营培养锻炼人才；在组建一支精干高效、技术过硬的团队之后，才有可能向大的项目进发。”
陈在报告的过程中，卜德仁一直会意点头。而裴金光却是面色严峻，不时打断陈的陈述，向他确认某些数据来源的真实性与可靠性。在陈结束报告以后，他的眉头拧得更紧。有片刻的沉默，他才开口道：“小项目很难挣钱的，你知道？在几个小项目上投入的钱加起来，一点也不比大项目少。你让我们放弃大项目去做小项目，花的钱一样，利润却要少，这个你还说有理？”
小龙女向她的外籍领导小声做了翻译。那个美国人听罢裴金光的话，开口道：“我们以为，目前开油的主要任务不是提高利润，而是培养一支能做大项目的专业团队。”裴金光道：“培养团队，我也知道。小项目能培养团队，大项目就不可以？”小龙女继续翻译，美国人一面听，一面点头，然后回答说：“大项目面临着更大风险。小项目的风险将是公司可以承担的，而大项目的风险也许不可控。”
裴金光站起来，两手在空中划圈，一面道：“大项目可能赢，可能输。赢了我们赚；输了我们赔。但是小项目不可能每个都赢，总是有输有赢；哪怕是有赢的，赢的也少，亏的赢的一抵消，屁都没有！到时候公司一年经营，帐上利润为零，这个责任你承担？我承担？”他一面说，一面唾沫星子满世界乱飞，跟萤火虫似的，亮晶晶，还发光呢。
卜德仁在一旁慢悠悠道：“裴总急于提高利润的心情呢，我是可以理解的。我也很支持。可是呢，事情不是一步到位的，啊，得慢慢来，啊，裴总您说，是不是？”仍站在投影屏幕旁边的陈听了，连连点头道：“开油也许缺的是利润，但更缺的是人才。”
裴金光哼了一声，重又坐下，道：“缺人才？我不知道？不缺人才，我干嘛费这么大力从山东往公司拉人？生梨油田那一批老技术骨干，是金子，是宝。我要将金子拉拢到我们公司来，有的人意见很大，不干。怎么办？那我们从外企招吧——人家好的愿意来？真懂行的愿意来？这待遇放在那里，死的，奖金就这样，他们肯来？我原先手下的，有来的，跟我来的，哪个不受委屈？人家不愿来，看我的面子，来了，还不让他好好干？缺人才？我呸！”
卜总道：“裴总您这话就说得不对。油田上的老技术骨干，啊，技术啊，是过硬。但咱公司跟油田又不一样。油田那些工程师是亲自守着油井，啊，是真正的采油。咱们公司不是采油公司，具体的勘探、工程不是我们做。我们啊，是要去评估油田的潜力，给做勘探的承包商提意见。这些个，需要的人才啊，就和油田上的不一样。”
史高忍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动了动嘴唇，什么话没说，只又呷了口茶。裴金光哼了一声，道：“照你说怎么办？”卜总眯着眼，看向仍站在那里的陈，说：“他们说怎么办啊，咱们可以听着。有意见，啊，可以再提，是不是？”裴金光黑着脸，道：“照他们说的，是下了大项目，做小项目。单靠小项目，今年的利润指标怎么完得成？完不成指标，怎么办？谁担干系？谁下台？”
卜总盯着裴金光道：“小项目怎么就完不成指标？照我说，中东那几个项目都赶紧抛售了，将钱回拢，往南美投。怎么就没利润？”有一阵尴尬的沉默。裴金光避过他人目光，与卜德仁凑近，森森地用嘴角无声说道：“那边的承包商，给了你几个钱？”
可期从会议室出来，只觉得昏头胀脑。她不关心这个公司的前途，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何在。从小到大一路做着好学生的她，向来都目标明确。在初中，是考高中；在高中，是考大学；在大学，是找工作。然后工作以后，前头那个目标忽然不见。她在一个连它自己都不知要何从何往的集体里，而她竟也不觉得自己对这个集体负有任何责任。在纷纭世事面前，她忽然觉得迷离。
下班后她去见林典武。她将今日一日所闻细细说与林典武听。林典武似往日，脸在笑，然而僵硬。好像一种笑遮没了剩下所有的表情。根本不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可期说完裴金光与卜德仁的矛盾，等着林典武做一句点评。林典武用手抚摩下巴，一面逗弄他嘴边那颗痣。他嘴里吐出一句她未意料到的言语。
只听林典武道：“我听说……你跟人结了婚？”
可期应答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