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金碧园。
贾琮和邹敏儿到姑苏后,便让江流带人去码头寻找船户郑小海。
没过多久,江流回来说,郑小海没在姑苏,他问过码头上的人,说郑小海昨天出船,可能等一两天才能回来。
贾琮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意外,郑小海常年在苏扬等地跑船,一时没在姑苏也是寻常之事。
好在他跑的都是短途航船,最多三二天功夫,必定返回姑苏。
按常理贾琮到了姑苏,是要去蟠香寺看看芷芍的。
但是,他从神京到姑苏,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动向,更不可能知道他将芷芍安置在蟠香寺。
但是这次他从金陵去姑苏,知道的人却不少。
自从五尊新型火炮运抵神京,陪都火器司和兵部公务往来,已经渐渐增多。
两处衙门时常有人员和文牍往来。
他携美下金陵,已成了清音阁的风流韵事,风声必定会传开,那位兵部右侍郎张康年多半就会知道。
他不能保证,是否会有金陵的耳目跟踪到姑苏,一探他此行的虚实。
他不想让人知道蟠香寺和他的联系,更不想让人知道芷芍的存在。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暂且忍耐,这次下姑苏不去蟠香寺探望。
……
既然,他陪邹敏儿下姑苏,是为陪她在姑苏采买戏女乐伎,表面上戏份自然做足,才好掩人耳目。
所以,他们两人到了姑苏,确定了郑小海的去向,便去了位于姑苏阊门附近的金碧园。
金碧园附近都是姑苏最繁华的街巷,店铺林立,摊贩游走兜售,很是热闹。
贾琮随手买了些绸缎、刺绣、纸扇、苏点之类本地特产,让江流和两个亲兵琳琅满目的提了,跟在自己和邹敏儿身后。
做足了携美下姑苏游历的派头。
金碧园是姑苏最有名的戏园子,在整个江南六州一府都颇有名气。
姑苏本地很多出色的戏班,都会在这里排号登台献艺。
他们到金碧园时,正是午后时分,这个时候戏园子是不会开戏的。
一进入金碧园大门,一路走来,便听到许多咿咿呀呀,轻柔婉转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那是戏班子的小戏在吊嗓子。
贾琮只觉得这些唱腔高低清浊,各不相同,在午后的金碧园中碰撞交织,听在耳中颇有生气和意趣。
邹敏儿不像贾琮,只是听个热闹,她跟杜清娘苦学琴艺声调,是个熟通乐理的行家,能听出这些戏子唱腔的优劣。
只要听出其中优美的练唱声,明眸波光便随着来回流转寻觅。
此时这些吊嗓子的唱腔之中,一个清秀柔媚的唱声突然响起,清灵透澈,磬人心脾,悠悠绕绕,百转低回一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声音毫无雕琢浮躁之气,清新明丽,轻悦柔蜜,如同花枝上新绽放的玉兰,像是蜻蜓点过碧波泛起的涟漪。
轻轻巧巧,便在那些吊嗓子的唱腔之中,脱颖而出。
……
贾琮这个外行听热闹的,以及邹敏儿这个内行听门道的,都被这嗓音所惊艳,不同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邹敏儿和贾琮来姑苏,虽然只是拿采买戏女的名头做幌子,不过真遇上好的,也不想轻易错过。
更不过说刚才那段游园唱得出奇的好,邹敏儿很想瞧瞧这唱曲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人循着清秀甜丽的声音找去,就进了金碧园后园的一处小院。
那小院就方圆十多步大小,显得十分破败,院子中有两间简陋的平房,透过窗棂看到里面堆放着不少杂物。
院子中挂满麻绳,绳子上晾满了刚洗过的衣物,合着午后明媚的阳光,在微风中如旗帜般不停起伏飘动。
院子正中放着一堆待洗的衣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边卖力的搓洗衣服,一边正在反复吊唱那曲游园。
嗓音清丽曼妙,似乎在这破败的小院,缭绕盘旋,久久不散。
邹敏儿看得心中稀奇,本以为有如此出挑唱腔,定是戏班中的佼佼者,总该是润茶对花练唱,才是应有的景象。
可眼前所见,这唱腔精致之人,居然只是个洗衣服的小姑娘。
要知道戏班的角儿,是不做洗衣服这种粗活的,这些庶务自有戏班低等杂役去做。
那小姑娘察觉到有人进了院子,好奇的转头望过来。
贾琮看清小姑娘的容貌,心中不禁大为惊讶。
见她虽然年龄稚嫩,却已出落得极为标致,眉蹙春山,肤色玉净,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
更离奇的事情,这女孩的容貌竟和黛玉有七八分相似。
邹敏儿笑道:“小妹妹,刚才那曲游园唱的极出色,你是哪个戏班的?”
那女孩听了这话,细长精致的秀眉微微一挑,显得有些清冷倔强,问道:“你们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们。”
邹敏儿听了这话一愣,没想到这漂亮的小姑娘,还有些傲娇,不怎么好说话。
而一旁的贾琮看着小姑娘的容貌,有些若有所思。
……
这时,另一个八九岁小姑娘,手里还捧着一堆衣物,踉踉跄跄进了院子。
说道:“小福,你还不快洗衣服,让班主发现你在这里蘑菇,等下又要打你。”
那洗衣服的小姑娘听了这话,微微哼了一声,脸上都是执拗不服的神情。
那拿衣服进来的小姑娘,似乎和她关系不错,安慰道:“你也不要气,你摔坏了花冠头面,班主正在气头上,师傅已经去说和了。
总要吃些苦头,让班主消了气,等我吊完了嗓子,我过来帮你一起洗。”
这小姑娘放下衣服,转身就要离开院子,对贾琮和邹敏儿的出现也毫不在意。
洗衣服的小姑娘叫道:“阿豆,我饿了,今天还没吃过东西,你帮我去寻摸一些来。”
那叫阿豆的小姑娘蹦跳着走远,头也不回应道:“我知道啦。”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从江流手上拿了一盒新买的甄儿糕。
对那女孩说道:“你不是饿了吗,我请你吃甄儿糕。”
那女孩儿看了贾琮一眼,似乎被他温和的笑容感染,挑起的秀眉松弛下来,不过还是没去接那盒甄儿糕。
说道:“我又不认识你,我不吃你的点心。”
贾琮笑道:“你刚才那曲游园唱的极好,我白白听了这么好的曲子,这盒点心就算我听小曲儿的谢礼。”
那小姑娘听贾琮夸她唱曲好听,言语之间很是真挚,心中也有些高兴,脸上露出笑容,问道:“果真唱得好听?”
贾琮笑道:“自然是真的,还是第一次听到唱这么好的,你要是不肯吃这盒甄儿糕,就是说我没有眼光耳力,觉得自己唱得不好了。”
那女孩儿一听这话,秀眉微微一挑,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很是灵秀可人。
瞧她的神情颇有些自信,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唱得不好的。
贾琮刚才见她和人说话的神情,多半看出她性子执拗倔强,才用那些话激她,如今看来果然是没错的。
贾琮又笑着把那盒甄儿糕递给她,那女孩有些羞涩一笑,这下并没有拒绝,接了那盒点心,还轻轻说了句:“多谢公子。”
一旁的邹敏儿看着贾琮,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没想到贾琮平时一本正经,哄起女孩儿却很有一套。
都说世家子弟都是浪荡的性子,果然是没错的,看得长得好看的女儿家,这人便这等油嘴滑舌起来。
“小福,你还在这里偷懒,不快些把衣服洗完,仔细你的皮,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完呢!”
那叫小福的女孩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手上的点心掉在地上。
双眸微微红润,咬着薄薄的嘴唇,嘴角紧紧抿着,低着头不说话,拿起手上的衣服,又用力搓起来。
贾琮捡起地上的点心,还好纸盒没破,点心并没弄脏。
他抬头有些脸色不善的看着来人。
那人见贾琮和邹敏儿衣饰气度不凡,心中便不敢小觑,他干的的戏班子行当,日常多有富贵权势交接,最懂得曲意逢迎,察言观色。
眼前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普通人,便堆着笑脸问道:“不知两位客人来金碧园有何事,眼下还没到戏目上台的时辰呢?”
贾琮对他刚才训斥那女孩,心中有些不满,皱眉说道:“我们来自神京教坊司,不是来听戏的,是来采买戏女歌伎,你是什么人?”
那人听说他们是朝廷教坊司的人,还是来买戏子,眼光不由一亮
他见贾琮年龄虽轻,但气度清贵,官威十足,必定是个当官的。
而邹敏儿貌美如玉,清雅冷艳,不像是普通的官宦千金,他既然干戏乐一行,教坊司乐娘也见过几个,却没一个像邹敏儿这样出色。
他们说自己来自神京教坊司,那就不会有半点虚言,说的不好听些,冒充教坊司中人,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因为像贾琮和邹敏儿这样的人物,说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半点不奇怪,更何况是什么教坊司。
这人连忙说道:“原来是教坊司的上官,失敬失敬,鄙人陈有财,是姑苏戏班金魁阁的班主。
你们既要采买戏女,在下或许能帮上忙,还请两位贵人到前堂一叙。”
贾琮走的时候,又将那盒甄儿糕递给小福,对陈有财说道:“这位小福姑娘,一天没吃东西,我送他一盒糕点,陈老板没意见吧。”
陈有财心中正有事,想用到贾琮和邹敏儿,巴结还来不及,哪里会因为这些小事,否了贾琮的意思。
连忙说道:“没意见,当然没意见,小福,贵人给的点心,还不接着。”
贾琮将那盒甄儿糕又塞到小福手里,又对她笑了笑,对这个长得酷似黛玉的女孩,他有种莫名的好感。
心中虽然有些怀疑,但名字却对不上,应该是另有其人。
……
金碧园后院前堂中,陈有财和贾琮磨磨唧唧寒暄了几句,才把话头引到正题。
“两位上官要在姑苏采买戏女,遇上我也算机缘巧合,我手上便有十几个上等的戏女,在我的班里都学了三年以上的戏。
年龄都在九到十三岁,不管是样貌、身段、唱腔都是一流的,我敢说在姑苏这块地方,上官再找不到像她们这样出众的小戏。”
贾琮和邹敏儿对视一眼,自己两人来姑苏是另有要事,来金碧园不过虚应其事罢了,却没想到生意自己撞上来。
遇上这陈有财,居然就是个急着出卖小戏的班主。
不过贾琮和邹敏儿对此事,倒也不抵触,毕竟他们来姑苏的理由,就是到采买戏女歌伎。
到时候回金陵之时,带回几个戏女,才叫不虚此行,也好掩人耳目。
贾琮问道:“我们的确要在姑苏采买戏女,不过总也要一等人才,并且来路清白才是,礼部教坊司是官司衙门,做事必得清清楚楚。
陈班主看起来是急于卖掉戏女,这当中不知有何缘故。”
陈有财连忙说道:“上官尽管放心,金魁阁是姑苏正经的老戏班,传了好几代人了,在姑苏名声正派,随便找人打听便知。
班里的戏女都是从良民之家买来的,绝无强买逼良之举,每个人都有官府登录的文身契约,没有丝毫差错。
这两年苏扬之地,连年天灾,老天爷不给脸,大家伙连官盐都吃不起了,普通百姓听戏的比往年少了太多。
虽城里爱听戏的富贵大户不少,不过架不住姑苏的戏班子多,如今是僧多粥少,日子都不好过了。
我这班里往年收益还可以,所以我花了大价钱采买教养小戏子,可今年再养着怎么多,可就捉襟见肘了。
两位上官既然要采买上等戏女,我这里又有想出卖好戏子,这不是一双两好的事情吗。”
贾琮听了陈有财一番话,又见他一脸殷切的表情,才明白对方急于出卖小戏子的原因。
他在扬州之时,便听林如海痛陈,这两年两淮之地私盐泛滥的现状。
究其原因是天灾连年,百姓生计日益困顿,百姓吃不起官盐,宁可冒风险去买价格便宜的私盐。
世道民生有所凋敝,普罗大众听戏的欲求也就少了,像金魁阁这样的戏班,自然日子就不好过了。
陈有财急于出卖小戏,就是减少人口,节省日常耗费,好度过眼下难关。
邹敏儿说道:“既然陈班主要出卖小戏,我们也要看一下人才是否出色,就把人叫出来唱来听一听。”
邹敏儿在教坊司两年,虽入的是琵琶色,但教坊司中出众的戏伶却见识过许多。
她的授业师傅杜清娘,就是当世一等的声伶,她对唱功声腔自然也很有认识。
再说,只是买几个小戏子回金陵充场面的,也不用太过较真,她准备让小戏子进来挨个唱上几句,挑几个顺耳的买来就是。
陈有财一听邹敏儿发话,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让人去叫戏班里教习的女教头,带着小戏子进来献唱。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年妇人带着群十多岁小戏女,在堂外排了队伍,挨个带他们进来给唱曲儿。
那陈有财果然没有吹牛,金魁阁的小戏子果然很是不俗,虽然年纪都是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但不管是样貌、身段、唱功等都算出类拔萃,前堂之上,一时之间,倩影丽声此起彼伏,或媚丽婉转,或铿锵高亢,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邹敏儿听得心情畅怀,本来她只是想买四五个小戏子,好回金陵充场面,这一下竟挑得有些眼花,不知该选哪个。
而一旁的贾琮微微有些发愣,脸色都是惊诧莫名的神情。
因为,女教头每次只带一个小戏女进来,每次小戏女开唱之前,都会自报家门,说出自己的艺名。
芳官、文官、藕官、菂官、宝官、艾官、葵官、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