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日头渐渐西斜,褪去炙热的阳光,洒落内院的草木房舍,衍生一片温馨安宁气息
内宅小厨房里,龄官卷着袖子,露出两截晶莹雪白的小臂。
乌发如云,俏脸生姿,一条粉白汗巾,将纤腰扎得盈盈一握。
她右手抓着菜刀,左手掐着把鲜嫩的绿菜。
菜刀和砧板碰撞出细密急促的响声,便将翠绿的蔬菜切得大小均匀。
又将一条收拾干净的鲜鱼,用各式香料腌制入味,整齐的摆入蒸笼,却并未点火蒸煮。
小厨房的院子里,豆官正拿着柄小斧头,准备将一截干柴劈成两截,不过人小力弱,好像总没成功,顽耍的成分倒更多些。
两个厨房的婆子,提着米袋子和许多新鲜食材,进了小厨房。
见龄官来回忙碌,便讨好的说道:“姑娘是娇贵人,怎么能在厨房捯饬,还是我们来吧,不然大管家要骂我们偷懒了。”
龄官微笑道:“我算什么娇贵人,以前做惯厨房的事,今天三爷回来,我给他下厨,我会和金管家说,不干你们的事。”
两个厨娘又赔了几句好话,便出了厨房。
其中一个回头看了眼,灶台上俏丽动人的小姑娘,来回忙碌,脸上还带着纯真动人的笑意。
对另一个厨娘说道:“府上不是都说,这小姑娘是三爷买来的小戏子吗。
都说她常在三爷院子里,给三爷唱小曲,可比城里的名角唱得都好听。
那些戏子不都是妖妖娆娆,整日只知道穿衣打扮,勾搭男人,可这小姑娘竟是个不一样的,还能给三爷做饭洗衣,倒是实在人。”
另外一个说道:“你就闭嘴吧,戏子长戏子短,三爷屋里人也能这么碎嘴子,让金管家听到,指定就收拾你。
我可听金彩家的说过,三爷以前忙着衙门的事,都不怎么回府,可这小姑娘来了,三爷隔天必定回来一趟。
你知道三爷巴巴回来干嘛,专门教这小姑娘读书写字,平日里也对她宠得很,你说古怪不古怪,要只是买个小戏子,能这么上心。
金彩家的说,三爷办完金陵的差事,还要带这丫头回神京伯爵府呢,你看这小姑娘长得仙女似的,以后可是个有前程的……。”
……
自贾家嫡脉迁移到神京,老宅二门内宅一直空置,只有家仆定时进去打扫。
这次贾琮回来,金彩重新收拾二门内,不仅给贾琮的院子配了四个丫鬟。
而且在内院的小厨房,特地请了两个厨娘,负责贾琮日常饮食。
龄官和豆官住进贾琮的院子,贾琮日常不在府上,倒是一切照常,每到用餐,厨娘自会把饭菜送到院子里。
可每次掐指挨到贾琮回府的日子,龄官就会带着豆官帮忙,亲自下厨给贾琮准备饮食。
她刚进戏班做的就是洗衣做饭的杂役,手上的厨艺着实不差,做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很寻常。
她才盈盈未至豆蔻,有些事情还是似懂非懂,倒不是就是单纯倾心贾琮。
只是她过多穷困颠沛的日子,贾琮对她关爱眷顾,很是与众不同,她跟着他也觉特别安定稳妥。
每当算计日子贾琮要回府,她就会提前在厨房忙活,总觉得他对自己好,她也想帮他做些什么。
刚开始厨房的厨娘都犯嘀咕,毕竟是爷们院子里的女人,让她在厨房忙碌,好像有些不太合适。
后来金彩让自己婆娘进内院看了两次,原先两夫妇觉得,贾琮又带陌生小姑娘回来,到底有些荒唐。
如今见龄官手脚勤快,心思绵密,倒觉得三爷也不是胡来,带来的姑娘也算靠谱。
因此,金彩就吩咐内院厨娘,三爷回府时,厨房里的事就听龄官指派。
……
贾琮接到甄三姑娘的来信,顺理成章去了趟锦衣卫千户所。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是个老谋持重之人,早听刘勇回报甄家商铺搜检之事。
神京锦衣卫指挥司密谕,其上所述辽东鸦符关新式火枪失窃,当今圣上龙颜震怒,其事其状,言犹在耳。
如今正在火器稽私风口浪尖上,竟然在金陵世家甄氏店铺中,发现大批可锻造火枪枪管的奥斯曼精铁。
不得不让这位金陵锦衣卫主官慎重对待。
金陵甄家的根底,不同于其他世家大族。
如果真的查证甄家私造火器,意图不轨,对金陵锦衣卫头目葛贽成,可能就是大功一件,也可能是祸事一桩。
不过当初水监司大案爆发,前任锦衣卫千户冯丰年,因受大案牵连而落马。
葛贽成接过金陵锦衣卫的烂摊子,不仅顺利平和过渡,更是将金陵锦衣卫千户所,打理得滴水不漏。
不管胆识和才干,都胜过前任冯丰年许多,更是深刻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遇上甄家这样的事,虽忌惮宫中那位尊崇的甄老太妃,不过葛贽成还不至于要做缩头乌龟。
两年前贾琮在姑苏遇刺,葛贽成曾和贾琮有过公务来往,也算是老相识。
听了贾琮说明事情的来由,以及他的打算谋划,两人自然一拍即合,锦衣卫做了番表面文章,就把甄世文放出千户所。
葛贽成又派出锦衣卫精干人手,在甄家店铺布下多处暗桩,张网只待有所收获。
……
不过对贾琮来说,缉拿周正阳归案,清理水监司大案后患,扫清大周海政后顾之忧,才是他此次下金陵的职责所在。
金陵火器稽私之事,不是他下金陵关注的重点。
这不过是他恰逢其时,以火器司监正的身份,顺势而为之罢了。
既然和锦衣卫交接到位,也就告一段落。
至于甄家涉及火器私运或私造罪责,并因此生出祸事,对他来说也不太放心上。
贾甄两家虽是世交,但是他贾琮和甄家根本没交集,更不认识一个甄家人,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心态。
而且,这世上之事都是祸由自招,甄家如真做出那样的事情,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
他从锦衣卫千户所出来,便直接回了兴隆坊老宅。
刚进了自己院子,却没见到龄官和豆官,院里的丫鬟说龄官姑娘在小厨房下厨。
贾琮听了笑一笑,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小姑娘虽脾气有些固执傲气,但也有乖巧懂事的一面,很让人暖心,每次自己回来,她都亲自下厨,为他烹制菜肴。
贾琮劝了两次没起作用,也就随她的意思,而且小姑娘下厨本事极不错,几乎赶上伯爵府的柳嫂。
龄官给贾琮做了几次饭菜,贾琮像是给她下了降头似的,心里居然老是想着那滋味,到了时候就会记得回府。
等贾琮到了小厨房,院子里的豆官,满头是汗,终于用小斧头劈了一堆碎柴。
因为龄官说只有用这种碎柴,才能烧出合适的文火,才能蒸出透香的鲜鱼,炖出清浓的好汤。
贾琮进厨房时,正看到龄官将一根根碎柴,放进蒸笼下的火灶中。
红亮的火光闪闪烁烁,映照她俏丽纤嫩的小脸,如同花朵一般娇艳动人。
龄官的侧脸,线条秀美润致,不可方物,让贾琮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那侧脸的轮廓,真的愈发相像。
可黛玉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官宦千金,怎么也不会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然两人长得相像,但眼前的姑娘终究有她自己的光彩。
龄官回头看到贾琮金陵,喜道:“三爷你回来啦,还要等一会儿,饭菜过一会儿就得。”
说着又推贾琮出厨房,笑道:“爷们怎么能进厨房呢,上次你给我看的那本书,上面写了‘君子远庖厨’。
你瞧圣人都这么说,你怎么好进来。”
龄官读书天资很出色,贾琮教了她一段时间,她认得的字,已能粗略阅读常见的书籍,只不过遇到生字,还要贾琮教她。
贾琮笑道:“你认字读书这才多少时间,就知道‘君子远庖厨’,可惜生了女儿身,不然我教你几年,考个秀才不算难事。”
龄官听他夸赞,很是开心,笑嫣娇丽:“那以后多跟三爷认字读书,考不得秀才,也学到秀才的学问,不让三爷白白夸了。”
两人走到院子门槛处,随意坐下,这里正好能看到厨房的用火。
贾琮笑道:“‘君子远庖厨’可以是你这样的解释,不过后面还有两句: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
圣人真正表达的意思,让君子不靠近厨房,是担心见到血光杀生之事,以免有违君子之德。”
龄官听了哎呀一声,说道:“今天我可是做了蘑菇炖鸡,厨房里见过血的,以前戏班不富裕,可没有这么好的食材,我做这道菜可香了。
三爷这会子进了厨房,岂不是害你做不了君子。”
贾琮满不在乎的笑道:“没事,为了吃到龄官做的菜,三爷我不做君子就是,有什么好值当的。”
龄官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咯咯而笑,银铃悦耳,如同珠落玉盘。
坐在门槛两个人,漫无目的的说着话,厨房的土灶里火光通红,蒸笼里开始冒出乳白色的烟,透着好闻的鲜香味道。
……
金陵,荣裕坊,甄宅。
甄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见甄世文从锦衣千户所安然返回,都海松了一口气。
她们想到上午甄芳青才说写信向贾琮求助,不到半日功夫,甄世文就能从锦衣卫那里脱身。
不知道是家里的三丫头能干,还是那位少年威远伯实在厉害,随随便便就能从锦衣卫手中捞人。
此时,三姑娘甄芳青站在老太太身边,轻轻的给老人家捶背。
一双妙目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甄世文,又看了眼坐在左首位置上一个中年男子。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相貌清雅,面带官威,举止严慎,正是甄家家主,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他得了家中小厮报信,说自己儿子被锦衣卫拿了,便急匆匆赶回府。
只是他官职虽不低,却是个无实权的清贵位置,在官场上多半就是个吉祥物,并无太多话语实权,和锦衣卫更是素无来往。
听到儿子落到锦衣卫手中,正思索如何去解救,却没想到刚回府不久,儿子居然就回来了,还是贾家那位少年威远伯帮的忙。
都是做人老子的,自己儿子只会闯祸丢自己脸,人家儿子少年盛名,位封伯爵,而且手眼通天,能轻易从锦衣卫手中捞人。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让甄应嘉生出满腔的挫败感。
于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似乎骂得也愈发严厉:“好你个不争气的畜生,居然敢在外面私运火枪。
这可是下大狱掉脑袋的罪过,还闹到了锦衣卫那里,事情传扬出去,我们金陵甄家的脸面都让你败光了。
你说,你为何要私运火枪,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勾当!”
站在甄老太太身后的甄芳青,一听甄应嘉问出这话,一双明眸微微亮起,目不转瞬的盯着跪在地上甄世文。
甄世文说道:“是两个惠州的朋友,生意上有些来往,他们是惠州大户,家中有进山游猎习俗,想要几把奥斯曼火枪。
正赶上我们的海船下西海沿子,我就帮他们带了几支过来,这是以前市面上常有的事。
只要数量不大,行些好处方便,官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儿子没放在心上。
那里知道市舶司换了新人,不知道码头上的老规矩,硬是查扣罚银,这才留下的笔录案底。”
甄应嘉冷哼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堂中的甄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世居江南之人,也知道甄世文说的这些事,的确也是这么个道理。
江南江北的一些富商大户,的确都有进山游猎取乐嗜好,民间私藏使用火枪,并不算稀奇。
那怕是狩猎为生的穷苦猎人,手中也常会有支土制的火铳。
甄应嘉刚才话语中的意思,自己儿子虽不知轻重,行事莽撞,但并没有什么大错,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市舶司手中了。
可是站在甄老太太身后的甄芳青,目光中却流露讥诮之色,对父子这一番对答,不以为然。
自己这个大伯,虽表面是个无实权的清贵官员,但心思却很不简单,那里是三哥几句话就能哄骗的。
当初大房二姐的婚事,虽然有大太太攀附权贵的热忱,但一个内宅女人的能力着实有限。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大伯,靠着身上的官位,甄家家主的影响力,才和北静王府结下亲事。
而大房二姐做了北静王妃,也成了甄家除了甄老太妃之外,另一个可以依仗的权势后盾。
不知道自己这大伯,是不是在为自己儿子掩饰。
事情的真相,岂能是三哥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别人只当甄世文只私运过一次火枪,可甄芳青却知道他私运过两次,只不过第一次蒙混过关,并没有被市舶司查扣而已。
私运一次可以说偶尔帮朋友私带,难道两次都是这样,这该如何自圆其说。
更关键的是,这个三哥还在铺子里,藏了怎么多可打造火枪枪管的奥斯曼上等精铁。
本来甄芳青想当堂质问甄世文这件事,看自己这三哥如何回复。
但想到贾琮如此轻而易举,就将甄世文弄出锦衣卫千户所,总觉得有些不合常理,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于是她便硬生生咽下想问的话,她觉得在这件事上,至少在表面上做个不知情的局外人,或许会对她更有利。